第六十五节 国之殇
就在南京城正在变换主人的时候,陋巷小院里的两个年轻人也坐不住了,所有大臣都被监押在内官监,所有家属都被圈禁在家中,所有人都在等着新皇帝朱棣的最后决断,是流配充军还是人头落地,全在这新上任的皇帝一念之间。
当方孝孺被下狱后,马子同更是坐不住了。而随后几天传来的消息,就更让两人惊骇了,齐泰、黄子澄被抓回来之后,他们的家眷,亲族兄弟和亲朋故旧也都被抓了起来,蒙禹敏锐的捕捉到了这一信息背后的深意:“马兄,看来燕王是要大开杀戒了!”
马子同仔细想了想,也就明白了,惊骇的说道:“这逆贼是想将所有人抓齐了一起杀啊!”蒙禹面色凝重的点点头道:“似乎是这样的。”霍然起身道:“不行,不能再等了,我要再去见见义父。”蒙禹微微皱眉道:“皇宫的内官监或许你还能混进去,可方大人现在已经在刑部大狱里,那里就只有一道门,你怎么进去?”
马子同闻言也有些气馁,是啊,他怎么进去,就算现在他的伤不碍事了,他也不可能独闯大狱啊!蒙禹忽然想道:“诶,或许可以找卢大哥帮帮忙!”马子同立刻问道:“卢大哥是谁?”蒙禹回道:“是我一位好友,在大理寺做班头,和刑部的差役们似乎也有些交情。”
因为此时的锦衣卫已经被朱元璋裁撤,诏狱也还归刑部管辖,所以在管制上也还没有那么严密,这才有机可趁。马子同一听大喜道:“那太好了,我们这就去请方大哥帮帮忙。”蒙禹立刻带着马子同赶往大理寺,不想却在门外就碰到了卢方。
蒙禹连忙上去招呼道:“卢大哥!众位兄弟好!”卢方一看是蒙禹,也有些诧异道:“蒙先生怎么来了?”蒙禹一看周围人多,小声说道:“卢大哥借一步说话。”卢方点点头,回身对下属道:“你们且稍等我片刻。”这些都是吃过蒙禹酒宴的人,自然都说没问题。
蒙禹将卢方拉到马子同站立的地方,小声说道:“卢大哥,我就长话短说了,我这位朋友乃是方孝孺大人的义子马子同,如今方大人被下狱,他想去见上一面,想请卢大哥帮帮忙,不知可方便?”卢方看着马子同大惊道:“你既是方大人的义子,就赶紧走吧,上面已经下令,缉拿所有前朝奸臣的亲属故旧,你趁着还能跑就赶紧跑吧。”
马子同施礼道:“多谢卢大哥提醒,可我此来南京就是为了救出义父的,如何能独自逃生,卢大哥还请帮帮忙,我现在就是想去见义父一面,绝对不会今日就劫狱的。”卢方本就是重义之人,一见马子同这样重义的人,也便起了恻隐之心。
卢方想了想道:“好吧,这事也凑巧,刑部那边说马上就会有大量官员和家人下狱,怕人手不够,特地来大理寺借调些人去过去,我们这就是要去帮忙的,如此,我先让一个可信的兄弟把衣服给马兄弟穿上,等马兄弟见完方大人,再换回来。”蒙禹也连忙掏出五两银子道:“卢大哥,你我是信得过的,可此事关系重大,还请兄弟们都守口如瓶才是。”卢方想了想,也点点头接过了银子。
马子同连忙称谢道:“那就多些卢大哥了。”就这样,卢方回去和手下说了一声,而后便前行了一段,找个背静处让两人换了衣服,然后马子同混在他的队伍中,蒙禹则带着被换了衣服的差役在刑部大狱附近等候。
马子同顺利的跟着卢方进了大狱,卢方和刑部大狱的人说道:“可知那方大人关在何处,我们也去瞧瞧这文坛领袖是啥模样。”狱卒不屑的说道:“就关在最里头那间,也没啥稀奇的,不管什么什么人,到了这大狱了,都一样。”
卢方又说笑了两句,便带着马子同一路走去,看来刑部真是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大批前朝官员,所以将大狱都尽量清空,所以关押方孝孺的牢房周围并没有人,只可惜连刑部的人都没料到,他们着实是多此一举了,因为朱棣根本就没打算让三司审理这些官员。
来到方孝孺的牢房门口,卢方小声说道:“马兄弟去吧,我给你守着。”马子同点点头,连忙都上去小声喊道:“义父,义父。”方孝孺本是闭着眼睛等死的,听得声音熟悉,睁开眼看到穿着差役衣服的马子同,不由得呵斥道:“你怎么还不走,还来这里作甚?”
马子同小声说道:“义父,那逆贼将所有忠臣的家眷亲族都抓捕进内官监囚禁了,看来马上就要大开杀戒,义父就听我一句劝,随我走吧。”方孝孺摇摇头道:“我不会走的,我已经说了全家给陛下殉葬,如何能食言。”
马子同急得不行,只能小声道:“陛下没死,他已经被家师徐神影救走了,放火只是为了掩人耳目!”马子同这本也是无奈之下随口瞎编的,却没想到真的给他说中了,方孝孺一听大喜道:“你此话当真?”马子同点点头道:“是真的,所以义父还是随我走吧。”
没想到方孝孺却突然又恢复了一脸死寂,还是摇摇头道:“你不用宽慰我了,陛下若真的逃了出去,此时就该到魏国公或黄大人军中发布讨贼檄文了,可如今都没有任何动静,我听说那魏国公还独自返回了南京,若是陛下已经逃出生天,岂会如此?”
马子同只得继续编道:“那是因为陛下心灰意冷,不想再争这天下了,魏国公独自返回南京,就是想告诉那逆贼这一消息,让他放弃杀戮,只是没想到那逆贼为了永绝后患,似乎准备杀光所有忠臣啊!”这都是马子同自己经过分析后编出来的,却没想到都被他说中了。
方孝孺这才点点头道:“原来如此,那我就更该去死了,陛下的江山社稷,都是被我等亲手葬送的啊!”马子同知道不能在此久留,只能焦急的说道:“可那我三位义弟和两位义妹是无辜的,他们不应该为这懦弱的皇帝去殉死啊!”
方孝孺依然坚定的摇头道:“既然生在了我方孝孺家,这就是他的命数了,一家人随我一起上路便是了。”马子同沉痛的说道:“好,如果一死了之倒也罢了,可那逆贼心狠手辣,如果将两位义妹充入官妓,从此天天接客为生,想两位义妹皆是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性情高傲,你叫她们如何在那青楼里倚门卖笑!”
一听这话,方孝孺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慌乱,有些痛苦的闭上了眼睛,马子同焦急的说道:“义父,你就算自己想尽忠,也该为两位义妹和年仅两岁的义弟想想啊!”方孝孺终于睁开眼道:“同儿,若是那逆贼真把他们充入官妓,你就带她们走吧。我你就无需再管了。”
马子同喊了声:“义父!”还想再劝,就听得卢方小说说道:“有人来了。”马子同只得躬身施礼道:“义父保重,孩儿一定会救出两位义妹的,您就放心吧。”来人远远的看见马子同在向方孝孺行礼,不屑的说道:“这都已经不是官了,马上要死的人了,你还行什么礼啊!”
卢方连忙说道:“我这兄弟早年间也读过书,对这文坛领袖自然还心存几分敬意。”来人说道:“那倒也难得,只是赶紧走吧,上头又来了命令,但凡有来探监的,一律即刻拘捕,你们也离远点吧,可别被当成亲朋故旧给拘捕了。”
卢方哈哈一笑道:“那是那是,多谢这位兄弟了,晚上我请弟兄们喝酒。”说罢便拉着仍有些不舍的马子同走了。在大狱中呆了一会儿,卢方又找借口带着马子同出了大狱,和那个属下换了衣服,卢方似乎也看出了两人的心思,有些担心的问蒙禹道:“你们究竟还想做什么?”
蒙禹笑笑道:“多谢卢大哥帮忙,接下来我们要做的事,都是我们应该做也必须要做的,只是从此后,卢大哥就当从没见过我们,我们也从不认识吧。”卢方皱眉说道:“蒙先生这是什么话,把我卢方当成什么人了?我宁可不要这差事,也不能不要朋友!”
蒙禹感激的说道:“有卢大哥这句话我就知足了,可接下来,稍有不慎我可能就会被当成叛逆追捕,真到那时,还请卢大哥一定要假装不认识我才是,这就算是我这做兄弟的求你了!”卢方无奈的拍拍蒙禹道:“你啊,就是只会为他人考虑,也该多替自己想想啊!”
告别了卢方,蒙禹又带着马子同找到了漕帮的暗桩,表示要见沈轻候,不知道沈轻候还在不在南京。暗桩的人立刻帮他们安排,此时已经没有人再监视他们,可沈轻候兄弟俩也没有急着离开南京,这时候才是他们向新皇帝表示忠心的最佳时机,漕帮未来还会不会继续被朝廷压制,就要看他们此时的表现了。
一见蒙禹,沈轻候就笑脸相迎的抱拳说道:“哎呀,蒙先生,我正要谢谢你呢,多亏你提醒我,才让我们在这新皇帝面前好说话了。”看马子同眼神不豫,蒙禹尴尬的笑笑道:“那时我也只是感谢沈公子愿意帮我救人而已,何必称谢。”
马子同这才眼神放得和缓了。蒙禹介绍道:“这位就是剑神徐神影前辈的关门弟子,也是方孝孺大人的义子马子同马先生。”沈轻候连忙施礼道:“久仰久仰。”马子同有些着急的问道:“不知沈公子准备如何把人送出城?”
沈轻候笑笑道:“这个马先生放心,我们自有我们的办法,保证万无一失,可我听说你们要救的人都已经被监押到内官监了,这就难办了,我们可没有本事进宫救人。”蒙禹诚挚的说道:“这个我们明白,我这次来找沈公子,就是想请沈公子帮我在救人的时候,顺便演一出戏。”
沈轻候疑惑的问道:“如何演戏?”蒙禹说道:“如果人凭空消失了,必然会被全力通缉追捕,这变数颇多,所以我想营造出一个假象,就是让大家亲眼看见这些人都死了。”沈轻候点点头道:“蒙先生说的也是,只是这戏该如何演?”
蒙禹立刻将自己的计划如此这般的说了一遍,沈轻候边听边点头道:“妙,妙啊!”马子同也由衷的赞叹道:“原来蒙先生这几日在纸上写写画画的都是在谋划这个事啊,能计划得如此周详,真是佩服!”蒙禹谦虚的说道:“那是因为你重伤在身又心烦意乱,不然你也能计划周详的。”
沈轻候笑笑道:“好,那就如此说定了,我这就着手安排,随时等着蒙先生的通知。”蒙禹却忽然再行大礼道:“沈公子,我还想再求你一件事。”沈轻候疑惑的说道:“蒙先生有事尽管说就是,何须说什么求不求的。”
蒙禹痛心的说道:“只因我那恩师还在外督师来援,此时应该就在长江之上,可恩师一旦听说南京城易主,陛下遭逢不测,多半都会自杀殉国,甚至会直接来南京赴死,所以我想请沈公子替我带封信给他,我会在信中告知师娘师妹已经获救,让他也按照我们的计划脱身。”
沈轻候点点头道:“黄大人乃当世大才,历朝唯一一位的六首状元,确实不该如此蒙尘,即是蒙先生相托,那我立刻就安排得力之人去一趟便是。”蒙禹立刻从怀中掏出了早已写好的书信交给沈轻候道:“那就多谢沈公子了。”沈轻候马上就安排了人仔细吩咐了一番,漕帮的人也随即就出了城。
黄观率领援军乘船抵达安庆时便收到了徐辉祖的信,知道建文帝已经逃出了城,也知道建文帝已经无心再争天下,按照徐辉祖所说,此时他们该做的,就是遣散部众,平息刀兵,不要再损伤大明国力。黄观无奈的仰天长叹道:“完了,都完了。”
到了建德,黄观正在想自己要不要回南京与妻女团聚,与众人一起赴死的时候,蒙禹的书信到了。看完蒙禹的书信,黄观欣慰的笑了,自己确实没有看错,这个弟子不但才具过人,人品也是一流,此时全然不顾自己的安危,一心想的都是如何救出他们一家。
想想徐辉祖信中的内容,黄观长叹一声对来人说道:“好吧,既然你们这么有心,那我便遵从你们的意思就是。”当天,黄观便下令将召集到的二十多万援军都遣散回去,然后换上了朝服,别人问他要干什么,黄观笑笑说道:“我那妻子性子很烈,一旦受辱,必定殉死,我这是要和他们团聚去了。”
黄观说完,便让人将他送到了罗刹矶上,黄观插上香案,向东祭拜,可唱的却是屈原所做的《国殇》: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也不知他是在为这消失的建文朝祭奠,还是在未即将逝去的同僚们提前祭奠,拜祭完之后,黄观便在众目睽睽之下举身跳入了湍急的江流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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