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下起了雪,淮南的奏章更是如雪片一样飞进皇城。
燕逆先后欲向淮安梅殷、凤阳徐安借道,想去皇陵祭拜上香,都被拒绝。燕王使者还被梅殷割去了耳朵鼻子。
接着盛庸上书,欲依靠淮河迟滞燕师。不料没过几天,燕逆便渡过淮河,绕道背击盛庸大营。盛庸军一触即溃散,大败,退兵欲往大江。皇帝遂遣大理寺卿薛岩渡江责问盛庸。
御门内,朱允炆脸色憔悴,鬓发也被他弄得有点凌乱。这时人报薛岩回京了,于是朱允炆宣其觐见。
薛岩行完叩拜之礼,朱允炆马上问道:“盛庸说能凭借淮河阻击燕师,怎么几天就败了?”
“回禀圣上,淮河上游有官员私自投敌,燕逆遂得到舟船渡河,然后东下背击盛庸。盛庸之兵不堪战,遂败。”薛岩道。
朱允炆握紧拳头,重重地放在御案上,“盛庸又上书,要径直退往大江,淮南就此拱手相让吗?”
薛岩道:“臣也当面问过盛庸。他回答,燕逆兵至淮南,人心动荡,降者必众;此时须一场胜仗,方能鼓舞军民,让观望者支持朝廷官军。但盛庸手无精兵,便欲退往浦子口城,并催朝廷援军过江,他再北上迎击燕师。”
这才多久?燕师居然要到大江了!
朱允炆从御座上站起来,来回踱着步子,脸色十分苍白。他的手有点发抖,忽然停下脚步道:“马上下旨,叫盛庸节制淮南全部兵马,严令他在淮南迎击燕逆!”
不料十天之后,便有塘报入京,盛庸率军在六合迎战燕逆,大败!他本人已径直奔大江岸边的浦子口。
朱允炆大怒。官军从山东、淮北、淮南,一路败下来,就没真正赢过一仗!
盛庸独衷于浦子口这座洪武年间才修建的新城,似乎早就选好了地方,还在淮河时就说要去浦子口。现在终于如愿,径直退到此城,望大江边了。
时方孝孺进言,仍依前线大将盛庸之见,须聚集精兵击败燕师,以稳定人心。主张调一部京营精兵、会合已经到达京师的卫所军,一道运过大江交盛庸之手,以期决战。
朱允炆不愿意,若要动京营最后那点底子,当初在灵璧为何要调回来?
于是方孝孺再献一策,派大理寺卿薛岩护送燕王的堂姐庆成郡主渡江,假意与燕王议和,用缓兵之计迟滞燕师,以便为各省援军聚集争取时间。皇帝准许。
但燕王显然没那么容易上当。几天后缓兵之计失败了,燕王见面就识破了朝廷的计谋,当众说:朝廷奸臣欲缓俺以候外兵耳。
薛岩到敌军大营看到燕师兵强马壮,回京后竟然劝说圣上,多给燕逆好处、割大江以北全部地盘求和。
于是方孝孺把薛岩骂得是一个狗血淋头!
方孝孺再次劝圣上调京营、卫所援军立刻增援盛庸。这一回圣上终于首肯了。
……
薛岩在骂战中完全不是方孝孺的对手,被冠以不忠不孝、毫无骨气等名头,憋了一肚子气回家,越想越觉得朝廷大臣不可为谋!便私下写密信给燕王,欲投诚之。
燕王收到密信后马上回应,盛赞薛岩弃暗投明、良禽择木而栖云云。不知燕王如何得知薛岩与武定侯郭英私交甚笃,便在信中叫薛岩去劝郭英一起投降。
薛岩遂冒险拜访郭英府邸,欲先试探郭英的态度。
薛岩当着郭英的面大发牢骚,倾述议和经历时,故意强调燕师军容浩大、兵强马壮,暗示燕王能获胜。
但郭英不为所动,他叹息道:“老夫食国家俸禄数十年,今老迈不能为国效力,唯死社稷而已。”
……郭英次子叫郭铭,本来在辽王府做官,辽王被召回京时,郭铭也跟着回来了。
他从辽东回来后,全家都住在父亲的侯府上。薛岩的话,对郭英没什么作用,但郭铭却听得很上心。
郭铭在厅堂外的屋檐下来回踱着步子,急着一脸通红。
辽王已经失势,肯定是抱不住那颗大树了,现在郭铭整天无事可做。但眼下的情况并不算最糟,最糟的是万一燕王进了京师,家父不投降,做儿子的怎么办?
郭铭很确定父亲不会投降!父亲已经老了,英明一世,不会为了风烛残年背上不忠的名声。至于后代?武定侯管不了十二个儿子,不过长子郭镇取了公主的……
那次子郭铭能有什么?靠爹是靠不上了,若是燕王登基,郭家连屁|股都是错的,不被清|算就算好了!
就在这时,厅堂里传来武定侯的声音:“来人,送客!”
郭铭赶紧走到门口,拱手道:“薛寺卿,请。”
“老侯爷家的礼数就是周全哩。”薛岩笑道,“不必远送、不必远送,请。”
郭铭带路,走上一条廊道,便转身强笑道:“家父年纪大了,平素喜清净,很少见客。若是薛寺卿再大驾光临,怕冷落了您,薛寺卿可径直找我便是,我正闲着哩。”
薛岩愣了一下,又陪笑道:“好,好。蔽舍也随时恭迎郭典宝。”
这薛寺卿上门来,说了一番燕王如何厉害。郭铭怀疑这厮已经投靠燕王了,但郭铭又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先来往着,看看情况再说。
薛岩的声音又道:“老侯爷身体硬朗,并非不能上阵为朝廷杀敌,却是……”他稍稍停步,沉声道,“朝中诸公不太信侯爷。当初侯爷在真定城,燕王不是派人来攀亲?这些事,朝里早就知道了。”
“啊?”郭铭一时没反应过来。
薛岩笑道:“令夫人,不就是徐家的人?”
郭铭这才恍然大悟:“对,是有那么点沾亲带故。”
薛岩摇头不语,跟着继续往前走。
郭铭真没想到这还能算亲戚!他的夫人确是姓徐,与燕王怎么亲起来的……他想了好半天,才大概弄清楚:郭家与燕王的亲戚关系,主要是通过中山王徐达的关系联结。徐达的女儿是燕王妃;而徐达的叔叔的女儿,是郭铭的夫人。
郭铭寻思良久,只觉得脑袋有点晕。
他送走了薛岩,回到侯府上寄居的小院,见妻子徐氏正在挽起袖子在那洗衣裳。郭铭马上走过去说道:“都下雪了,天儿那么冷,父亲府上那么多奴婢,夫人怎么亲自洗衣?”
徐氏抬起头来,说道:“虽在夫君的父母家,可咱们一大家子人吃喝用度都靠侯府,公爹有那么多子女都瞧着哩……咱们得有点自知之明。”
郭铭顿时仰天长叹,“没想到我堂堂侯爵之子,竟沦落至斯!”他一脸歉意道,“夫人出身徐家,却跟着我受这等苦,唉!”
徐氏摇头道:“不过是沾了点中山王的光,中山王家与咱们家有多大关系?我嫁夫君之前,家中也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夫君别那么说。”
“郭嫣和郭薇哩?”郭铭道。
徐氏道:“她们在做别的事,天气冷,别冻着她们了。”
“你太宠着了。”郭铭大步走向两个女儿的闺房,推开房门一看,俩个姑娘正在做针线活。她们陆续站起来道:“爹回来了。”
“你俩在作甚?”郭铭问道。
次女郭薇刚满过十三岁,一脸稚气,仰头说道:“快过年了,娘叫我们给爹做身新衣裳,娘说爹要与达官贵人来往,要穿绸缎。”
郭铭听罢愣在那里,见两个女儿都穿着棉布袄裙,心里顿时一酸。他还领着俸禄的,但无权无势之后,光靠那点小官俸禄,过得是非常拮据。
郭薇摸着那滑滑的泛着光泽的丝绸料子,抬头道:“等爹爹升官了,也给我们买丝绸新衣裳可好?”
“别多嘴,爹正烦正事儿哩。”郭嫣拽了妹妹的袖子一把,低声告诫道。
郭薇一脸委屈,撅着小嘴没吭声了。
大女儿十六岁了,确实懂事不少。她是郭铭的妾生的,那妾室很早就过世了,抱养给了徐夫人……不过徐夫人待她不薄,因为怕不是亲生的女儿多心,反而对郭嫣更宠爱迁就。
两个女儿不是一个母亲,长得也不太一样。郭嫣大一点更妩媚,郭薇的身子还没完全长开,骨骼身段都还没单薄苗条,却倒也清秀可人。
郭铭又长吁短叹一气,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转身走出了房门,再次来到徐氏旁边,问道:“月初领的俸禄还有么?这快过年了,给俩丫头也置办一身新衣裳罢。”
徐氏道:“她们又不出门,穿那么好作甚?夫君别操心这些琐事。”
郭铭听罢也不多言,犹自在檐台上踱来踱去。他把手拢进袖子里,低头沉思,偶尔抬头看时,能看见洗衣裳的夫人也在默默地瞧他。
夫人的眼睛里隐隐带着希望,她的期望,显然只能寄托在郭铭身上了。
“哗哗哗……”徐夫人用力搓着衣裳,她默默地照料着子女家事,回京以来没有抱怨过一句。但正是如此,郭铭反而感觉心头沉甸甸的,无法就此厮混日子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