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涛等一行人从院子里出来,便分道扬镳了。锦衣卫将士返回午门当值,海涛和一个宦官,继续往前走。诸监衙门院落之间的砖石街面上,泛着积水的光泽。
天上的雨不大,不过两个宦官都打着伞。海涛的伞压得很低,将上半身遮得很严实,路上偶尔路过的宦官、也看不见他的脸。不过他的袍服下摆已被溅起了积水完全打湿了。
他们来到了御马监,找王景弘。
永乐朝以来,司礼监统领内宫十二监、四司、八局的所有太监宦官人事大权,成为最有权力的太监衙门。以前郑和、王景弘、侯显等一干人都是司礼监太监;但洪熙朝之后,他们便不可能在司礼监任职了。掌管司礼监的人取而代之的是以海涛为首的杨庆、猛哥等人。
此时王景弘便已改任了御马监太监。
只消在两年前,海涛在王景弘面前,连个响屁也不敢放。不过这时王景弘迎出了御马监大门,正不断地点头哈腰,对海涛十分恭敬。
王景弘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身材精瘦,去年出海回来、脸被海风吹得更黑了。他的面相乍看有点怪异,细瞧之下五官面目却总体都很端正;只是他的五官细节之处异于常人,如他的嘴唇中间厚、两边薄,十分突兀。
“海公公里边请。”王景弘弯腰做了个手势。
“不了,不了。”海涛摆手道。他接着沉『吟』了片刻,着实有一点犹豫,但终于还是伸手进袖袋,把那只木船模子掏了出来,递给王景弘,“郑和让咱家给王公公的。”
王景弘双手接住。
海涛作势要离开,却忽然转头道:“对了,郑和言、若王公公不便拥有此物之时,便可给侯显。又言咱们阉人没法传香火下去,事情却要传下去……郑公公心里还放不下大事哩。”
海涛当然不好说、你如果『性』命不保就给侯显;他稍微改了一下郑和的原话,以免太过刺耳。
王景弘拜谢,抱拳道:“恭送海公公。”
……王景弘站在门口,许久保持着作揖的姿势。等海涛的身影消失在墙角处,他才直起腰回到大堂上。
下雨天,宫里几乎不需要马,御马监现在是很闲的;大堂开着,但半天也不见得来一个办差的人。王景弘便拿着那只木船,反复把玩观察。
看着这东西、他想到海涛带来的话,心里已预感到郑公公有些不妙了。
果然没过一会儿,便有个宦官急匆匆地走进大堂,来到王景弘身边,俯首贴耳悄悄说了几句话。王景弘的脸『色』渐渐苍白起来。
一时间,王景弘感到有些凄凉。或许是因为在这冷雨中的草木凋零景象罢,又或许是因为兔死狐悲之感。
不过在悲凉的感受之余,王景弘仍感觉到了从心底深处泛上来的一丝隐隐的希望。在此时此刻,他知道有这样的想法不对,毕竟郑和一向待他不薄。但他仍难以自已,更无法骗自己。
王景弘盯着放在公案上的小木船,仿佛看到了一个精瘦的小人站在甲板最前方。那小人隐隐约约变成了自己,正迎着无边的大海,翘首迎风、踌躇满志!
很快王景弘便收起了这希望渺茫的幻觉,继续琢磨着这只船。
过了一会儿,王景弘坐正了身体,伸出了左手,重新把那只船拿了起来。接着他准确地用右手抓住上面的桅杆和木雕船帆,用力往上一拔!桅杆脱离船体的瞬间,就像榫卯被解除了一般,整个木模就分成了两瓣。
里面掉出了一张折叠成小方块的纸。王景弘拿起纸打开,看见上面写着字:验金一百两。后面还有字迹不同的两个字:杨庆。
王景弘的神情顿时微妙地变幻不定。他小心地收起桌案上的东西,人站了起来,招呼门外的宦官进来,沉声道:“立刻去请侯公公。”
“儿子这就去!”宦官忙道。
郑和、王景弘、侯显一直都是关系很好的几个人;先帝做藩王时,在王府设太监学堂,他们几个是第一批读书的阉人,可算是同窗。
今上登基,当然更愿意用身边的贴身亲信宦官,他们几个便被调离了司礼监;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王景弘等人处境已是不太好……所以王景弘平素非常小心,很少与侯显来往,以免被人密告结党。
但眼下这件事,他已顾不得那么多了,必须要找侯显商议!
没过多久,侯显便来到了御马监的签押房。王景弘吩咐他的干儿子、在外面的大堂上守着,他便带着侯显进了屋子。
侯显年龄比王景弘大,两鬓已经斑白,但他的身材比王景弘魁梧,脸部骨骼十分突出。因为侯显是年龄稍大的时候、才被明军俘虏,变成了宦官,所以相貌长得更像一个男子。
王景弘简单说了几句情况,声音压得很低,然后把那只木船和纸张给侯显看。
“侯公公很早便在燕王府管事了,应该知道更多的内情。”王景弘不动声『色』道。
侯显的脸渐渐涨|红,怒气仿佛从粗大的『毛』孔里溢出来了一般!他沉声道:“郑公公的仇,咱们若不报;将来咱们死了,谁来报?”
“嘘!”王景弘皱眉转头看了一眼,“侯公公息怒。这事儿得从长计议……侯公公何不先仔细谈谈,这里边究竟有多少内情?”
侯显坐在椅子上一声不吭,他沉重地呼吸了一会儿,总算是稍微平静下来。侯显指着纸上的字道:“除了签押的名字外,别的字应该是黄俨写的。”
王景弘一副思索的模样,微微点头。
侯显接着道:“黄俨与郑公公结怨,没有二十年,有十年是必定的。当年二人同为先帝亲信近侍,深受先帝信赖;但黄俨妒忌心极强,渐渐地便与郑公公暗斗起来,几番相互拆台。又因黄俨与赵王(高燧)亲近,先帝为了分开二人,终于把黄俨派去侍候赵王了。
黄俨视作是驱逐,把帐算到了郑公公头上,稍有机会便在先帝跟前谗言,并多次暗里整郑公公,仇怨从来没化解过!这一回必定也是黄俨所为,他欲趁势落井下石,把郑公公往死里|整!”
王景弘恍然道:“这么说来,杨庆是黄俨的人?杨庆背靠黄俨的关系和财物,巴结上了当红太监海涛,然后进入司礼监;如此才有机会在皇爷皇后身边谗言?
而‘验金一百两’是黄俨亲笔写的。黄俨派心腹拿着硬货从北平送来京师,又怕跑腿的宦官中饱私囊,故亲笔写了条|子,好叫杨庆签押之后,拿回去核对……”
侯显点头道:“眼下这些事尚未证实,不过咱家敢肯定,多半正是如此!除了黄俨,谁会处心积虑地煞费财力人力,非要对付郑公公?”
王景弘想了想问道:“那这纸条、是怎么到郑公公手里的?”
侯显摇了摇头。此事的前因后果,现在他们实在难以得知了。
王景弘又沉声道:“故此,咱家才劝您息怒,万勿心急。冤有头债有主!杨庆虽可恶,最坏的人却不是杨庆、是躲在背后的黄俨。”
侯显道:“此贼不死,难消咱家心中之恨!咱们一定要将其碎|尸万段!”他虽赞同王景弘的意思,但情绪仍很激|动。
王景弘就要冷静得多,他指着那只两瓣的木船,“这只船……”
“里面还有东西?”侯显定睛观察着。
王景弘摇头道:“郑公公是有大志向大胸怀之人。他把东西藏在一只木船里,所为者、应该不仅是想让咱们复|仇,还有更大的寄寓。不然郑公公为何不把纸条藏在别处,一定要刻出一条船来?郑公公也应早作安排,把东西提前给咱们才是。”
“有道理。”侯显道,“郑公公既然早有警觉,却为何没有告诉咱们半句?”
王景弘道:“因此咱家才认为,郑公公另有它意。他用『性』命的代价、说出一番无声的话,是为了不让咱们轻视他的希望:这只海船!希望咱们想办法将出海的大事,继续传下去;而这也是咱们效忠的大明太宗皇帝,胸中之大志!”
侯显花白鬓发前面的太阳『穴』上、青筋鼓起,他转头拿袖子用力擦了一把眼睛。
王景弘叹了一声道:“不过太难了。当今皇爷似乎无意此事,没有皇爷出面力排众议,朝廷不可能准许海船继续扬帆远航。”
二人对坐着,良久无语。
窗外的秋雨仍在下,淅淅沥沥的,秋冬之交的云层里不闻雷声。院子里也没有人,一时间这里显得十分寂静,死寂!
在这『潮』|湿而死寂的气息中,沉默的王景弘觉得很沉闷、很压抑。
王景弘望着窗外,又仿佛看到了梦中的景象,波涛汹涌的大海!成排的巨舰在海浪的怒吼声中『荡』起,写着“明”字的军旗有力地招展。而郑和仿佛就站在雨中,迎着波涛,他的身躯显得特别高大,斗篷在大风大浪中飞向空中;战舰颠簸不定,他的身体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正静静地眺望着远方,无尽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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