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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刚过了重阳节,菊花还正茂盛,连延庆殿内外,也尽是布置得五彩缤纷。

赵祯正听完讲课,令阎文应送走太傅,自己则在宫女们的服侍下正在更衣。

赵祯今年已经十五岁了,这两年他长得很快,不但身材拨高了许多,原来圆圆的童子面也拨长了变成容长脸,整个人从一个微胖的儿童已经长成一个稍带清瘦的少年。他的声音从那种雌雄难辨的童音也变得粗而低沉,嘴唇上也有了一层淡淡的绒毛状胡子。

发生在男孩子身上的变化,他自己自然是最注意的,变声刚开始时,他头一次听到自己口中的声音变得粗哑,吓了一大跳,当天在太后面前都不敢开声说话,被太后注意到了,惊喜交加地抱住他,笑说:“官家这是长大了,要成大人了!”又叫了积年知事的嬷嬷去教他成人的知识。

大度后自他登基以来,便一直是拿对待大人的态度对待他,唯杨太妃素来溺爱于他,小皇帝也在她面前诸多撒娇。从皇帝发现自己“长大了”开始,便越发地自己注意起来,努力装出一副大人的样子来,再不撒娇耍赖,上学功课,上朝听政,便也努力勤学勤政,更加地象个大人的样子。

今日太后早有话在先,让皇帝课后到后苑华景亭陪她与太妃赏花,又说只是家宴,叫皇帝穿得随和些。

延庆殿的尚服宫女若雨便带宫人们为赵祯换下冠冕,换了一幅幞头,又把朝服换上淡黄色的常服,想了想,又取了一件颜色更淡的半袖再加上,说道:“在园子里赏花不比屋里头,风大。”

赵祯乘她换衣时捏了捏若雨的手,叹道:“雨儿,你要真不放心,何不随了朕一起去。”

若雨脸色涨红了,嗔怪着轻拍了一下赵祯的手道:“官家,庄重些,仔细呆会儿见了太后,还这么轻佻可不成。”

若雨本姓张,出身也是官宦之家,原是石州推官张尧封之女,因父亲早亡,其母孤弱无依,只得将她送进宫来,自小在杨媛宫中。杨媛见她是官家女,格外看待,只做服侍栉巾之事。赵祯从小养在杨媛宫中,因若雨温婉聪明,服侍周到,渐渐只挑她一人侍候。

赵祯继位,独居延庆殿,杨媛便将若雨赐与赵祯,以为贴身侍女。

今日后苑赏花,若雨已经知道一二,见天色已经不早,便忙催着赵祯去了。

当下赵祯带着阎文应往后苑而去,一路行来,但见一路五颜六色,尽是各式菊花,又扮成菊门,饰上回廊,越发显得热闹。

华景亭正是在后苑假山上,赵祯拐了一个弯,转过月洞门,忽然听得前面“呀”地一声轻呼,赵祯抬头一看,便怔住了。

但见前面桂花林中,一个少女正分花拂荫过来,忽然见了皇帝,吓了一跳,怔在那里,她手垂衣袖带处,花落如雨,一股花香沁人心脾。

赵祯怔怔地看那那少女,但见她浅绿色衣衫,头上一支绿玉簪子,一枝桂花正半挡在她的额间,越发显得眉目如画,人比花娇。

因赵祯只穿了常服,那少女向他上下打量了一下,显得有些惊疑不定,退后一步,微微转头欲向后方呼唤随从,却不防额间被那桂枝轻扫了一下,不禁轻声“啊”了一下。

赵祯一急,忙上前一步,问道:“你怎么样?”

那少女见他居然伸过手来欲抚上自己的脸察看,吓得退后一步,转过脸去,求助似地娇呼一声:“刘姐姐——”

听得桂花林后有人急道:“王小娘子——”斜地里穿出一人来,疾步走到跟前,吃了一见忙伏下身去道:“奴婢拜见官家。”

赵祯一看,却是太后宫中的内殿崇班杨怀敏,赵祯知他是太后心腹,素日间无事却也不会轻易差遣,正疑惑间,却听得一声轻笑,一个少妇也随后自桂花林中过来,那少妇杏色衣衫,一双凤目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赵祯,笑嘻嘻地请下安来:“见过官家。”

赵祯与她素日相熟,见了她笑扶道:“表姐也给朕装样子,免礼平身。”

那少妇正是太后的娘家侄女,刘美的女儿刘妤,见状就势起身,见那少女早已经无声地伏地,便顺手也拉了她起来笑道:“王家小娘子今日第一次进宫来,就叫官家给吓着了。”

赵祯凝神看着那少女,心中一动,又问了一声道:“你姓王?”

那少女脸作红霞之色,神情间羞涩难言,更觉得动人,她抬头求助似地看了刘妤一眼,刘妤何等机警,忙笑道:“官家,咱们站在这里一问一答要到何时呢,横竖呆会儿上去,官家要问什么都有的是机会,太后太妃她们可还等着呢!”

赵祯点头道:“好啊,那我们便上去吧!”

刘妤忽然一笑道:“还请官家留步,稍候一会儿上去可好?”

赵祯诧异道:“为何?”

刘妤顽皮地眨眨眼:“官家进去声势太大,众人要给官家行礼,我们岂不生受了。若是延后一些再进去,我们比官家还迟,更不成样子。好官家,便帮我们一个忙,让我们先进去迎候官家吧!”

赵祯见这位素来伶俐的表姐带着一副惫赖样子上,也不禁笑了,止步也开玩笑道:“既然表姐有命,朕焉敢不从!”

刘妤冲着他笑了一笑,便拉着那位“王家小娘子”抢上前去,匆匆而去。

赵祯怔怔地看着两人的身影消失好一会儿,这才轻叹一声,迈步上去。

阎文应是个深懂得应该消失的时候消失,应该出来的时候出来,该无声的时候无声,该出声的时候出声的深宫高手,此时见状忙凑上去道:“官家,咱们上去便能看到那位王小娘子了,保不定,还不止是王小娘子呢!”

赵祯脸一红,他带着少年那种特有的别扭劲顿足道:“你这奴才胡说八道。”一边急急地去了。

果然一进去,便听得莺咤燕叱的一叠声请下安来,满堂花红柳绿地炫了眼睛。赵祯虽然也见过满宫的美女,可是宫女和官眷毕竟不同,且他正是少年面嫩之时,忽然间面红耳赤,顿时知道了今日这赏菊花会的用意来。

不过他是天子,自小被教导千军万马中端坐如故,更何况是几个女眷,脸只红了一下,便拿出天子的养气功夫,故作镇定地坐了,垂目偷看满场女眷。

说是满场,其实人不多,只不过华景亭地方小,比不得殿中,因此也显得满满的。赵祯一边看,一边与方才杨太妃的介绍相证着。

坐在太后下首的,自然是她娘家的侄女刘妤,坐在刘妤旁边的,却正是方才那位王氏,方才介绍时,也只是含糊地说了一声“通家之好”,便没有介绍其他。但是她坐在这个离太后这么近的敏感位置,不由地赵祯心里也多想了一下。但是却没有想到,今日独她是没有介绍家世的。

另一边坐在杨媛下首的都是熟人,一个是越国大长公主的女儿郴氏,名兰苑,另一个已故中书令郭崇的孙女郭氏,名清秋。

越国大长公主是太宗最小的女儿,赵祯的姑母,郴氏从小便时常随母进宫;郭氏的母亲是明德太后的姐姐,也是常进宫来的,宫中俱称郭大娘子,当年杨太妃怀孕时,宫中情景险恶,幸得郭大娘子相救,因此杨太妃与郭大娘子交好,对她生的女儿也是极为喜爱,视若已出。郭清秋便也曾随母入宫几次,虽然不如郴氏熟悉,但却也与赵祯见过几面。

其下依次看过来,一个是已故大将曹彬的孙女曹氏,另一个是已故骁骑卫上将军张美的曾孙女张氏,还有几个,因介绍到后面,赵祯一时也记不得了。

众女本来说笑着,见是赵祯进来,顿时都显得拘束起来。

杨太妃见众人拘束,便有意把气氛弄得热闹些,指了自己右手边的那盆菊花道:“官家,你看这盆菊花开得好大。”

这盆菊花的位置,恰好在郴氏与郭氏的中间,杨媛引得赵祯这样看去,恰是引得他把目光对准了郴氏和郭氏,尤其以赵祯的视角看来,郭氏的位置更接近一些。

见赵祯看过来,郭清秋忙低了头,只觉得脸庞烧红。但听得赵祯先是很肯定地说:“嗯,看起来有些象金万铃……”忽然止住,有些犹豫地站起来欲走近,忽然省到了什么又坐下来,细看了一些终于可以肯定:“嗯,叶子比金万铃尖,那是龙脑了。”这边向杨太妃卖弄似地说:“龙脑于菊谱上是第一品,怪不得呢,儿臣殿里有几盆金万铃,看着相似,神韵却差多了。菊以九月这花,以金色为上品,金色中又分深浅。龙脑这种花,花独得深浅之中。母妃且闻闻看,是否香气芬烈,甚似龙脑。”

杨媛却不动,笑向郭氏道:“清秋,你帮我闻闻看,可否香似龙脑?”

郭清秋正红着脸低着头,听了此言,待要羞涩退让,忽然心念一转,抬头闻了一下,笑道:“果真有龙脑香呢!”

刘娥冷眼旁观,见郭清秋神态落落大方,心中暗暗点头,便笑着插话道:“官家说这龙脑是第一品,但不知道这些一品二品的,以何定高下呢?”

赵祯见太后问,更是谨慎的先想了一想才开口:“菊之分高上,先以色,然后是香,最后是态。”

太后扫视众女一番,嘴角微微含笑道:“若以色分,当以何为先后呢?”

赵祯道:“菊花又称黄花,自然以黄为先,其次为白色,菊花是秋花,应西方之气,西方属金,当为白色。紫色是白色之变,红色为紫色之变,其余颜色,又居其次。”

刘妤也要凑趣,拍手笑道:“我却不明白了,照官家这般说,黄白两色最好,我素日常见,却是黄白两色最多,倒是其他颜色较少,尤其是那种非红非紫的,又是那种绿色的,都是希罕名种,特地相问则个。”

赵祯笑道:“物以稀为贵,但却不见得稀者就是上品。论品相者,除了色,还有香与态。正是因为黄白两色最多,因此这两色中的上品,便是万中选一,香气悠远,分叶流瓣,自平常中见真国色,倒比那些虽然弄了稀罕之色,却又香与态不齐全的更见底蕴。”

太后点头叹道:“官家这话,不仅是品花,也是品人。正是所谓自平常中见真国士,比那弄奇弄险的,更见底蕴。”

赵祯听得太后教训为人处事之道,便站了起来听训。他这一站起来,众女都不敢坐着,也一并站了起来。

太后笑了:“这一亭子的人都站着,看来我得赶官家走了,免得他在这里,大家都不自在。”

赵祯忙道:“儿臣先告辞了。”

太后点了点头,叫阎文应:“台阶甚滑,好生看顾着。”

赵祯去了不久,人也都散尽了。太后照着各人今日的衣衫之色,各赐了一盆菊花去了,郭氏穿了杏黄色衫子,得了一盆黄色的都胜,曹氏得了一盆白色的玉脑,张氏得了一盆紫色的秋万铃,郴氏得了一盆红色的垂丝,王氏得了一盆豆绿芙蓉,其余尚氏杨氏等人,也各依服色得了赐花。

太后回到崇徽殿,独自倚着想了一想,便命人请皇帝过来。

崇徽殿紧挨着皇帝住的延庆殿,即原来的万岁殿,大中祥符七年重修之后,就改为延庆殿。先帝大行之后,太后就搬到延庆殿北的一座无名宫殿中,定名崇徽殿。母子二人住得近,往来也是很方便。

太后不说话,赵祯也不说话,太后回微微长吁一口气道:“今日几位小娘子,官家看着如何?”

赵祯张了张口想要说话,临到嘴边却泄了口气,仍规规矩矩地道:“但凭母后做主。”

太后想着官家方才的神情,除了那次说龙脑品花的时候顺带看了看郭氏,其余时间虽然目不斜视,但却好几次偷偷用余光看着王氏,心中暗叹一声“可惜了”,只得自己开口道:“方才那王氏,官家觉得如何?”

赵祯不想太后头一个便提起王氏来,又是紧张又是兴奋,道:“大娘娘,她——”

太后轻笑着不甚在意地道:“我原本担心,见了这小娘子后才放心,你舅舅眼光不错。”

赵祯只觉得心猛地一紧,抬起头来惊诧地道:“大娘娘?”

刘娥看着他的神情,有些心疼,忽然后悔起今日顺带召王氏入宫来的决定了,可是事已至此,却也不得不说了:“她是王蒙正的女儿,她父亲没有功名,只是个商贾。你舅舅在世的时候,把从德和她的婚事已经订下了。因在孝中,所以延了三年,拖到现在。因为婚期将近,我想看看小娘子人品如何,只是不好平白的独自召她进来,因此借今日花会请的人多,也请她一起过来看看。”

赵祯怔怔地坐着,太后又说了些什么,他也完全听不到了,直到太后走过来,轻轻地抱了抱他,心疼地道:“我儿,世间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便是做了天子官家,也须有些不如意之事,且想开些吧!”

赵祯强笑了一笑:“大娘娘,儿臣没什么,只是昨晚没睡好而已,所以精神短了。”

太后放开手:“那个郭氏,先封为美人,我儿意下如何?”

赵祯点了点头:“全凭大娘娘做主。”他脑中一片混沌,接下来太后选中谁,他都不在乎了。

太后看了他一眼,实在有些心疼,想了一想又道:“你殿中那个若雨……”

赵祯一下子坐直了,惊诧道:“大娘娘如何知道她?”

太后含笑看着他:“此番也一起封为美人吧!”

赵祯张大了嘴,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忙谢恩道:“多谢母后。”若雨是他“成人”后,杨太妃赐下来的,他虽然对王氏一时动心过,但自知不成,也便不敢再想,但与若雨是从小到大的情份,今日得太后赐封,自然也有几分欢喜。

安抚了皇帝,送他离开之后,刘娥这才松了一口气,缓缓躺了下来,吩咐道:“呆会儿太妃来了唤醒我。”

虽然躺在床上,太后却将方才的思路再重新理了一回,今日诸女中,郴氏太大,曹氏又太小,杨氏尚氏门第不够且待不说,举止也显得轻佻,只能放到妃嫔一路,不宜为后,因此也只剩下了郭氏与张氏,两人都是出身将相门第,倒是合适,只是究竟选哪一个呢。

只是想不到今日皇帝居然看中了王氏,王氏婉绥柔媚,于普通人家自是宜家宜室,可惜这般人入宫,只宜为宠妃,不宜为皇后。张美的孙女张氏年纪家世虽然适合,但似乎性格也是这一种的,又听说皇帝素日里喜欢的一个侍女,也是这般温柔妩媚的性情,官家喜欢这样的女子,却不由叫人操心起来了。

她看着官家那酷似先帝的容貌,不禁想到了自己当年与先帝夫妻相处时的情景,皇帝的情性与先帝差不多,本就宽厚温和,先帝那时候好歹还经历过诸王争位的磨练,这才强势起来。皇帝自生下来就是有个皇位等着他继承,人人爱着宠着,都不曾看过人间阴暗面,也不晓得拿出强硬的态度来对人。眼见着他又是个喜欢美色的,自然美色人人爱,但是他却不晓得如何去克制后宫。若是将来皇后也是个一昧顺从的,将来必会后宫生乱。这时候须得皇后是个有刚性的,能做得起皇帝的主心骨,这样才能够平安无事。

她依着这样的标准,选来选去,便选中了郭清秋。一来郭氏之母就是个有刚性又有正主意的人,家教是极放心的;二来郭清秋家世正好,容颜也好,更难得是个心志刚强,胸有丘壑的孩子,这样的性子,是女子中最难得的。只可惜自己安排得不巧了,原只想省事的,只顺便叫王氏来看一看,谁晓得竟是这样的绝色,谁晓得竟然让皇帝先头一眼看中了她,反而让自己特意安排的郭清秋失了彩头。

正想着,就见着杨媛过来了,两人坐着商议起来。

取中郭清秋,也是两人商议与的主意,杨媛是因为与她生母交好,从小就已经暗中看好郭氏,因此更加赞同。当下就道:“官家如今这样子,得挑个大方老成的人,才好照顾他。彬氏曹氏年纪小了些,还一团孩气,如何能做中宫。张氏性子太软,尚氏杨氏只好做个妃嫔。依我看,郭氏最好。”

刘娥点头:“你说得很是,桢儿的性格像先帝,极为宽厚,待身边的女子定会很好,六宫诸妃都会照顾周到。皇后若选个没主见的,只怕难以镇服六宫。郭氏端庄大方,见我时也不卑不亢,将来与官家相处,能够和谐互补。”

杨媛也高兴起来:“好,那就郭氏。回头姐姐下了诏书,我立刻让宫里准备起来。”她说到这里,不禁一笑,热切地道:“姐姐,再多选几位娘子一同入宫为妃吧。过几年,多生几个孙儿,咱们老姐妹俩弄孙为乐,就挺好的。”

刘娥失笑:“我尽日忙着朝政,哪有这功夫啊。”

杨媛一愣,讪讪地道:“那不是过几年吗?”

刘娥收了笑容,淡淡地道:“那就过几年再说吧。”说着道:“既然婚事定了,我自会让人拟诏,令郭氏入宫,先为美人,待我们细看性情定了,再立为中宫。”

杨媛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见刘娥面露倦容,有些讪讪地起身:“那我就先去准备了,姐姐也累了,好生歇息,休要太过劳累。”心下却是暗叹一声,自己本拟劝太后,待皇帝大婚之后,便可还政,老姐妹也好清闲几日,但不想话头刚挨着边,她便已经不悦,只得不敢再说。

刘娥看着杨媛,心中也是暗暗叹气。杨媛从不理政事,也的确是太过天真。难道她真的以为,先帝驾崩,新帝继位,就天然是万姓拥戴百官俯首?若是这样的话,哪来的太祖黄袍加身,哪来的太宗兄终弟及。

她以为皇帝能大婚了,就能主政了吗?朝臣之不逊,亲王之野心,又有哪一个,是还在年少的小皇帝能够控制得住的。

还政,还谁之政,是还权臣之政,还是还怀着太宗野心的王叔之政?

两人俱都相对无言,恰在此时,忽然听得外头一片吵闹,刘娥顿时问道:“外头谁这么吵闹?”

如芝进来回奏:“回太后,刚才是小公子与燕王郡主在玩耍时,没提防两人溜到这里来,方才正要抱去给太妃,不想吵着了太后。”

刘娥抚头叹道:“却又是这小猢狲,待叫他进来,我好生骂他一顿!”

如芝忙叫乳母抱了两人进来,却是刘美的幼子刘从广,因刘美死的时候他尚在襁褓之中,太后怜他失怙,便接他入宫,视如亲生。那刘从广自幼在宫中长大,又得太后宠爱,自是生得淘气无比,虽然今年才是五岁,但却是钻洞跳墙,爬树打鸟没有不敢做的,四个嬷嬷加四个内侍都看不住他。却是今日燕王妃带了小郡主进宫,那郡主才四岁,恰从广也在保庆宫玩,杨媛一时不慎,以为同龄儿童必能玩到一起来,便叫奶妈送与与从广一起玩。

不想从广淘气,拉着小郡主偷偷地撇开乳母带着她溜到自己素日里常来玩的崇徽殿来。也不知道这两个加起来才九岁的小儿,怎么竟在十几个服侍的人眼皮子下,钻假山爬狗洞地溜了这么远。

两个小孩忽然出现在崇徽殿中,又没有嬷嬷跟随,又浑身是泥泞,顿时将崇徽殿中人吓了一大跳,一边忙要抱了他们换衣服,小孩子正得意,忽然要被抱走,自然又哭又闹了。

此处离保庆宫也不远,杨媛那边正找得鸡飞狗跳,十来个嬷嬷得到消息如蒙大赦,连忙赶了过来,这才抱着两个已经换衣梳洗完毕的小祖宗进来了。

刘娥问明了经过,直摇头叹气:“虽说淘气的太淘气,你们也太无用了。”却见从广笑嘻嘻地拉着小郡主,一点也不害怕,太后故意沉下脸道:“从广,你可知罪?”

从广扑到刘娥的怀中,假哭道:“呜呜呜,从广想太后姑母了,太想太想了,从广同小郡主说,太后姑母又慈祥又温和,太后姑母最疼小孩了。”

刘娥叹了一口气,遇上这小猢狲她除了叹气又能怎么样,她自临朝以来政务繁忙,偶而燥烦不安时,便让乳母抱了这小猢狲来吵一吵闹一闹,倒也颇可消烦解闷,一来一去可不就纵容坏了他。这小从广虽然淘气,却甚是讨人喜欢,不仅太后,连杨媛同官家闲了了喜欢抱他过来玩一玩,宫中规矩多,气氛大多沉闷,有这个么小孩来闹一闹倒也好多了。

刘娥轻叹一声,却也不禁想起了皇帝小时候,也是一般的淘气可爱,只不过后来做了太子,又做了皇帝,一重重负任压下来,逼得个小孩子硬生生提早变成一派大人的举止来。从广过几年也要送出宫去,更何况他身上又没有担着个国家,有诸多不得已之处,由着他淘气,又还能有几年呢。

这样一想,却又把要责备的心又息了,抬眼着看两个穿红着绿的小儿女站在眼前,忽然想到一事,不由地笑了起来,招手叫杨媛过来道:“你过来看看,这两个站在那里,可不是七月七的一对摩喉罗,只差握两只莲叶莲花了。”

杨媛一看也笑了,凑趣道:“以我看,倒不是摩喉罗,倒像是观音大士跟前的一对金童玉女呢!”

刘娥心中一动,再仔细看着两个小孩,喃喃地道:“金童玉女?”

却说赵祯离了刘娥这里,有些失魂落魄地走着。阎文应是他肚里的蛔虫,见他如此,故意叹了一口气,道:“唉!”

赵祯正没好气,瞪他一眼,道:“你叹什么气?”

阎文应故作愁眉苦脸地道:“奴才是想刚才那位王小娘子,唉!”

赵祯被引起了注意力,瞪他一眼,道:“人家好好的小娘子,轮得到你嘴里提起。”

阎文应却面现急切之色,悄悄在他耳边说:“奴才做了一件错事,求官家救我。”

赵祯好奇心起,叫跟的内侍们退后些,自己拉了他问:“你又做错了什么,要我救你?”

阎文应苦着脸道:“奴才以为官家还想同王小娘子说说话,所以刚才自己一机灵,就叫送王小娘子出宫的人,先领王小娘子出后苑东门前,先到太清楼坐坐。如今想来她还在那里呢……”

赵祯急了,轻踢了阎文应一脚:“你还一机灵呢,你这是一犯蠢,竟还让人在那里等,你可知小娘子的名声是最要紧的。我们赶紧去。”

阎文应先轻轻自扇了一耳朵,忙领着赵祯去了。

太清楼就在东门附近,王小娘子本以为赏过花,领过太后赏赐之后便可出宫,谁晓得宫人原是引着她往出宫方向去的,不想快到时候,却引她到一处楼阁里,请她坐下喝茶。

王小娘子闺名淇,她本出身普通富户,能够攀交到太后外家,已经是侥幸之至了,哪里晓得居然还能够有机会进宫拜见太后,更没想到会撞上官家。方才已经吓得心里怦怦直跳,好不容易见过驾,以为可以回去,哪晓得到了门前又引到这里,不由心中不安,心里怕得不敢问原因,却也不敢不问,嗫嚅半晌才敢道:“敢问姐姐,可是宫中贵人还有何事?为何到这里喝茶?”

那引她到此处的宫女,也只知道是上头有人要留她,亦不明原因,但她甚是机灵,随口编了个由头道:“小娘子有所不知,有几个宫殿在修葺,这阵子工匠正在东门搬动东西,怕冲撞了小娘子,因此请小娘子在这里先喝杯茶,等他们人走了,再送小娘子出去。”

想来这王小娘子这辈子也进不了几回宫,怕也找不到人与她对质去。

王淇也不敢多问,只得坐下来喝茶,不想没过多久,就见着一对主仆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吓得她连忙站起来,又忙着把手里的茶盏放到桌上,匆忙间还把茶盏放歪了,那茶水便斜着一滴滴流下来,先流到桌上,过得片刻又沿着桌角一滴滴落到地上来。

只是此时两个当事人都不曾理会这个,赵祯这边听到王小娘子在太清楼,急急赶过来。他坐的御辇,跑起来比王小娘子快,等御辇到了楼前,他又跳下御辇急急跑进来。阎文应跟着御辇一路跑过来,又跟着他跑进楼里,只累得就差伸着舌头喘气了。

赵祯跑进来的时候,就见着那浅绿衫子的少女正在喝茶,因着他的跑进来,吓得站起,便如一只受了惊的小兔子一般。此刻他的心里也有一只小兔子,在他的心口乱撞,只撞得他心口发疼。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觉得口干舌燥,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王淇只比他惊吓更甚,哪晓得才一会儿,又遇上了官家。方才她不小心撞上皇帝,当时初见之下,只觉得心底就是一句诗“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待得知是官家时,吓得不敢再看他。可心里虽是这样想着,坐在那里赏花的时候,却又忍不住偷偷去看他。她只道自己坐在下首,无人注意,因此就时不时偷偷看他。她一边看着,心里却是酸楚的,这里坐着的每一个小娘子都可以光明正大地偷看他,但唯有她是没有资格的。她这辈子见他的机缘,很可能就这一回了吧。心里越是这样想着,那看向他的每一眼,都是那样充满了渴望、无望、绝望,但那每一眼,都是贪婪,都是明知道是非份之想的痛苦与矛盾。她想,她就看这一眼,就这一眼。那些小娘子们,都是可以嫁给他的,不管是为妻为妾,那都是与他有着名正言顺的缘份。而她与他唯一的缘份,或许只能在她年老了以后,悄悄对着孙女说,我年轻的时候进过宫,还见过官家,官家看我的时候,比看圣人娘子都要多呢。

赵祯看她的时候,太后坐在赵祯身边,是看到了。但她看皇帝的时候,因为坐的位置太远,太后是没有看到的。但是,赵祯虽然离她远,却是有所感应的,有时候他会忽然觉得有一股炽热的眼神在那样绝望和贪婪地看着他,等到他看过来的时候,甚至还能捕捉到她未曾逃走的眼神。

他以为那就是两心相许,但等到太后与他说明真相的时候,他又以为是自己的自作多情。如今这室中,两人的距离那样近,但她却那样低着头,一言不发,他不禁又怀疑起自己的感觉来了,那一刻他恐惧地直想转身逃走。太丢脸了,他怎么可以将一个臣下之妇,以这种莫名的理由强留下与自己独处一室呢。这要让大娘娘小娘娘知道了,她们会怎么失望呢,这要让太傅知道了,他们会怎么说他呢,这要让若雨甚至是将来的皇后知道了,她们会怎么看他呢。更重要的是在她的心里,会将他当成什么人呢。

就在他脚步缓缓往后退了一步的时候,就听得那少女忽然抬头,看了他一眼,就这一眼,让他的脚步再不能动弹。这少女的眼中,充满着犹豫、矛盾、无助和渴望。这世间什么都能看错,唯有相爱的两个人的眼神是不能看错的。

赵祯不由自主,一步步走向了王淇,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说:“臣女单名淇,淇水的淇。”

他说:“是‘瞻彼淇奥,绿竹猗猗。’的那个淇吗?”

她低下了头,轻轻咬着下唇,道:“不,是‘送子涉淇,至于顿丘。’的那个淇字。”

赵祯怔住了,忽然间心如锥刺,但见王淇眼圈微红,却是向着他行了一个礼,垂首走了出去。

那茶水一滴滴的落下来,落在地面上,轻轻一声,又是一声,仿佛是谁的泪珠落下一样……

阎文应看了两人眼神,本准备悄悄地向那宫女打招呼退出去,好让两人有机会独处,哪晓得王小娘子才答了两句话,自己就走了。

他惴惴不安地看着赵祯,却见赵祯眼圈也红了,只看着王淇走出去的背影,但自己却是一动不动。

她刚才的话,似是多此一举,淇奥的淇,就是涉淇的淇,都是指的淇水。但两人引用的诗句,却是完全两首不同的诗。

他引用的是“瞻彼淇奥,绿竹猗猗。”那首诗最后一句是“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意思是看淇水弯弯,绿竹葱盛。有才华君子,如金锡般庄重,如圭壁般无暇。但心底宽广,倚在马车边,可以和他开玩笑,他也不会生气的。

他想说,虽然我是君王,但你在我面前,也可以放松些来说笑。

她引用的却是“送子涉淇,至于顿丘。”那首诗后面还有一句的是:“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意思是桑叶未落的时候,是丰茂华美的。感叹鸠鸟被桑树所迷,犹如女子为男子所迷一样。但是男子沉迷于情爱,犹可安然脱身。女子沉迷于情爱,那就无法解脱了。

他明白了她的意思,他眼睁睁地站在那里,看着她就这样一步步走出了他的世界。

这个秋天,他初遇了她,初遇了爱与心动。

这一天里,他见到了她三次。第一次见到她,他问了她两句话,她什么也没说。第二次见面,在众人面前,他只能偷偷看她,他觉得她也在偷偷看他,可惜两人始终未曾四目相交。第三次见面,他问了她两句话,她回了两句话。

她对他,一共说了二十四个字,就走完了他们之间一生的缘份。

这个秋天,他的爱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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