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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将至,京中各处都在做着过年前的准备。

从十月开始,朝天门外就热闹非凡,天下货物自汴河进入京城,京城百姓纷拥而至为购买着各式过年用品,如新年历、大小门神、桃符、屠苏酒、桃符等。一进入腊月,开封府便在宣德楼下搭建鳌山,结扎彩棚,游人齐集与御街两廊之下,奇术异能,歌舞百戏,乐声嘈杂十余里。到了腊月初八,家家户户都要以胡桃、松子、柿、粟等八味干果制成腊八粥,便是无家可归的穷汉和乞丐,也可在寺院中领一份腊八粥好过年。同时各药铺医家及惠民局都出送如虎头丹、八神、屠苏等药物,统称腊药,尽是为着过年之用。

到了腊月二十四,京中各家请了僧道看经,备下酒糟抹灶门,供上糖豆粥及饴糖等给灶神,贴灶马等,送灶神上天,酒糖等物,无非是灌醉了灶神,糖粘了灶神的嘴,以便“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此外还有猪头鱼肉等物供上,待得过了子时,便将旧灶神的神像烧却,送了灶神上天。

才送了灶神,正是腊月二十五日,这一日恰好天降大雪,燕王赵元俨便依旧例开筵饮酒,府后头堆起雪狮子垒起雪山,大会亲朋,低吟浅唱。

在王府后院,中间小阁连着两边长廊,摆下十几张小几,一几两椅,两人对坐而酌而饮,对面则堆起一座雪山,再堆了些雪狮子雪人等,叫了一班杂耍艺人在雪山与雪狮子之间穿梭来去表演,或杂着几个女伎清吟小唱,丝竹之乐。

燕王的几个儿子,陪了诸官员饮酒说笑,燕王独自陪了今日官位最高的侍中曹利用,在中间小阁中对饮。外头的吟诗作乐,散在风中雪中,阁中的两人,压住了声音低低地说话。

燕王倒了一杯屠苏酒,冷笑道:“侍中,听说此番长宁节要大办,不但百官拜寿,大赦天下,还要天子上寿,万国来朝,可当真尊荣已极啊!”

曹利用手执着酒盏,脸色沉郁:“昔年太宗皇帝册立先帝为太子,祭庙告天,晓谕中外,令后来的王继恩谋立楚王之事不遂。先帝东封西祀,大设庆典,目的也在于威慑外邦,成就大中祥符的盛况。此番长宁节如此大肆辅张,岂非是效法契丹萧太后的再生仪之法,要天子上寿,岂非是宣示天下,如今乃是女主当政?”

燕王放下酒杯:“这正是太后最擅长之处,我隐约听说,当年太宗皇帝册立先帝时祭庙告天之举,便是出自她的谋划。”

曹利用凝视燕王,叹道:“此番若在中外建立了威势,则将来其地位更难撼动了!”

燕王双目炯炯:“因此,咱们便要在这次长宁节之前动手。”

曹利用一喜:“大王要如何动手?”

燕王凝神想了一想道:“本朝自太祖开始,便以国基为本,不可动静太大。若是动静太大,便失了朝臣之意,百姓之心。不但落了下乘,且开了这个口子,将来难免他人效法,就不好收拾,未免走到唐末五代的旧路子上了。”

只这一番话,说得曹利用连连点头,这正与他这些日子所虑的一样,本朝自太祖以来,黄袍加身皇位传递兵不血刃,杯酒释兵权谈笑收政,若是有人动静太大,只怕当真有是求荣反辱之虞:“大王这般见识,当真是帝王胸怀。”

燕王冷笑一声:“依我之见,倒不如借长宁节这股东风,教崇徽殿那位自食其果。”

曹利用心中一动:“愿闻王爷高见。”

燕王笑了笑:“本王想了几步棋,与侍中商榷一下如何?”这边挪了酒壶酒盏,细细地道:“第一步,便是在这段时间,便叫几位御史上书,说官家已经年满十五,太后理应撤帘,还政官家。”

曹利用脱口道:“她岂肯撤帘?”

燕王笑道:“第一步只是先张个声势,埋个伏笔。第二步,便是长宁节三天前,百官要进宫预祝,便等这一日,把永定陵那位接出来,当着官家和文武大臣们的面,说明真相。太后之位,本为帝母之尊。当日她以此而得皇后之位,她能为太后,那么李氏岂非更应该尊为太后?”

曹利用眼光一闪:“大王的意思是——两后并尊?”

燕王点头:“正是,而且要这长宁节上,也要两位太后一齐受万国来朝之贺!”

曹利用拍案叫道:“妙极,她这般苦心经营的长宁节,到时候岂非成为笑柄?”

燕王冷笑:“长宁节后,咱们便可奏请官家亲政了——”

曹利用立刻接口道:“到时候,两宫太后退居后宫,熙养天年——”

燕王也接口道:“你我辅佐官家,同理朝政——”

曹利用道:“她若不愿——”

燕王立刻道:“只怕到时候却由不得她了。”

曹利用笑了,方才两人说到热衷处,直如短锋相接,片隙不留,说到此时,心终于定了下来,缓缓地道:“不错,只要官家知道真相,必然与她反目成仇,到时候只怕连群臣都不会站在她这一边,她便纵有通天之能,只怕也回天乏力了。”

刘氏若是失势,眼见着官家年幼,李氏懦弱,这朝政是势必非要倚仗燕王与他这两位有功的重臣身上了。

曹利用的眼光从燕王的身上,扫视到两边回廊中坐着的十余位官阶高低不同、来自三省六部的官员们,看着周旋在诸官员中间燕王的四个儿子,心中暗忖,看来燕王这些年深居简出,可是这势力却仍是不是容小觑啊!方才那一套周密的安排,断非是一个人短时间能想得出来的,必是出自这一批智囊的商议吧。

窗外雪花纷飞,飘入小阁之中,两人欣赏着前面的雪山、雪狮子等冰砌玉琢,在阳光照耀下七彩流光。

燕王停了酒杯,走到窗边,手拈起一片飘来的雪花,笑叹道:“好大雪,好丽色。”

曹利用执着酒杯,也走到窗边,也叹道:“但不知来年春暖花开时,此景安在?”

两人相视而笑。

新年过去,太后的长宁节很快就要到了,各国派来道贺的使臣也相继来到汴京城,一切都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离长宁节之前三天,清晨,一辆马车进入了永定陵。然而,永定陵中却早已经没有他要接的人了,自然,这辆马车也没能离开永定陵。

此时,李顺容正一步步踏入崇徽殿的台阶。

同时,燕王赵元俨奉诏入宫,进入东华门旁边的承天祥符门。此门原名承天门,大中祥符元年,就是在此处发现天书祥符,因此而改名。至此而入左掖门,内侍杨怀敏引了燕王到一间偏殿休息,抱歉道:“王爷请恕罪,长宁节要办的事情实在太多,太后实在有太多的事了,本来召了王爷,可是方才太后忽然另有要务,只得请王爷在此稍候片刻。”

燕王心中一惊,他清晨已经派人去永定陵接李顺容,本拟要在午后的预祝时忽然出现,不想这边人才出发,那边便被太后急召入宫了,心中越发的虚弱胆寒起来。他一边坐着饮茶,一边向侍立在旁的杨怀敏旁敲侧击地盘问,杨怀敏似是毫无戒心,一不小心便漏出几句话风来,这不,说着说着便漏出一段笑话来。

因为庆祝长宁节,太后不但在宫中封赐众多,而且对朝中大臣也颇有封赏,就连尚在戴罪中的越王妃李氏,念在嗣子允让与太后曾有数年母子情份上,也恢复了她王妃的称号。昨日的笑话,便是发生在越王妃的身上。

太宗皇帝生了七位公主,至今只剩下两位,便是嫁给左卫将军柴宗庆的邓国大长公主和嫁给驸马都尉郴遵勖的随国大长公主。昨日是宗室女眷朝见太后,先是两位大长公主进宫,太后见两位公主垂垂老矣,头上稀疏的白发越发映得人苍老起来,叹息道:“公主也老了。”便令赐一种以各式珍珠和翡翠宝石制成的头饰,戴上头上光彩夺目,颇能掩饰两位公主的白发稀疏之态。

不料这边两位大长公主戴了新首饰出去,那边各王府的王妃朝见,那越王妃李氏见两位大长公主头饰华美,见自己头上也是白发稀疏,也腆颜求赐,不料反被太后数落一顿,说:“两位公主是太宗皇帝之女,先帝的亲妹妹。你我不过是赵家寡妇,当存了淡泊自守的心肠,绝了脂粉首饰的念头才是。公主是皇家血脉,如何能与她们相比?”

杨怀敏连说带比,越王妃的自找没趣被他说得活灵活现。燕王冷笑一声,他的这位四嫂素来不知进退,不想年纪越大,倒越发地愚蠢起来。

当年先帝在世时,因自己的儿子早亡,便收了越王妃的赵允让为嗣子,那越王妃自以为有太后之望,对当年的刘德妃,如今的刘太后颇有不敬,结果被拿着错处贬爵幽禁了十来年,自被赦免出禁之后,便由当年趾高气扬变得对太后百般奉承,却每每马屁拍到马脚上,因言行拙劣而更受太后斥责。

燕王闭着眼睛也能想出昨日的情景,几十年来养尊处优的刘娥对着越王妃斥责时那样自负骄横的模样来。不禁冷冷地抿了抿嘴,不知道将来太后退居宫内,是否还有机会这样呵斥他人。

不想今日太后不知道何事,让燕王这一等,一直等了一个多时辰,直等得心如火焚,不知道今日太后忽然召他进来有什么事,又不知道外头的事情办得如何了,好几次欲站起来,却又被杨怀敏笑着劝住。好不容易终于见着江德明来到,终于听到一声:“太后有请!”

燕王进了崇徽殿,想着方才的事情,不由地凝神看了一下太后,但见太后只插了四五支玉质簪钗,越发映得她一头青丝仍是乌黑浓密。刘娥这数十年来养尊处优,虽然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但是保养有术。因是喜日,她着了大红绣金线的翟衣,越发显得容光靓丽,望之尤如四十未到。

燕王不由得想起越王妃的模样来,越王妃年纪本比太后略大得几岁,幽禁十年后出来,整个人已经是鸡皮鹤发,苍老不堪。两相对比,越发可以想象出太后斥责越王妃说“我自家也从来不用这么多的珠翠饰物”时的理直气壮来,那等繁多的首饰,只怕反而遮了她一头青丝的亮现吧。

太后神情比往日更加慈祥和蔼,见了燕王行礼,忙笑道:“八弟起来罢,今天是咱们自家叔嫂们见面话家常,不必如此拘礼。”这边就吩咐赐座。

燕王谢恩告坐后,笑道:“怪不得俗话说,人逢喜事精神爽,臣弟看太后今天的气色格外地好,像是年轻了十岁似的。”

刘娥笑了一笑道:“八弟就是会哄人开心,我都是老太婆了,还能有什么好气色。刚才我正在想,先帝的兄弟中,只剩了楚王和你。楚王素来不理外务,我也不敢劳烦他。官家年幼,还得宗室扶持,你是官家的亲叔叔,少不得以后诸事,都要仰仗你八大王了!”

燕王心中暗暗得意,口中却谦辞道:“太后说哪里的话来,臣弟是最无用的人,也就是太后抬举,臣弟少不得尽心报效愚力,就怕才能不够,有负太后圣望。”

刘娥笑叹道:“外人说起来天家富贵是何等羡艳,殊不知天家骨肉,多了君臣分际,似咱们这等闲坐聊天的亲情也格外难得。你是先帝存世唯一的弟弟,我盼着你平平安安的,只要不出大错,我必也是保全了你的。”

燕王想起当年因着韩姬放火烧了宫院被贬的事,不由地脸一红,低下头来道:“臣弟惶恐!”

刘娥却笑着摇摇手道:“韩姬那事儿,只是小事罢了,你也不必放在心上。对了,前儿循国公承庆进来求我恩典,我却又想起他祖父秦王来。太宗皇帝为着他交通大臣图谋不轨,一生气将他放了房陵州,原指望他磨磨脾气,改好了就回来的,不承想他命骞福薄,待得太宗皇帝气头儿过了再叫他时,人也已经去了。先帝当年对我说起往事,说太宗皇帝后来为此,也常自郁郁。虽然是他自己不好,但是到底叫为君父者心里头难过啊!”

燕王听刘娥提起秦王赵廷美往事,不由地心惊肉跳,忙站起来垂手侍立,不敢再说。

刘娥转过头去,惊讶地道:“八弟,不关你的事,你尽管坐罢!”

燕王只觉得手心中捏出汗来,忙又谢罪坐下。

刘娥想了一想,却又叹道:“可见人寿无定。当然贬了丁谓时,王曾上书说请让寇准回来。我为着他是先帝在时贬了的罪人,先帝刚过去就召他回来,未免不便。原想缓过一段时间再叫他回来,不承想他到了雷州,水土不服。长宁节前我派人去雷州召他回来,却原来他已经去了。”说着也不免有些伤感,雷州离京城甚远,音讯不通,她满心再起用寇准,寇准却已经去了,不由得有些沮丧。

燕王忙道:“这是寇准无福,太后不必在意,只须多抚恤他的家人罢了!”

刘娥嗯了一声,道:“我已经请下旨,着寇准官复原职。老臣们凋零,这一来我又想起丁谓,他屡屡上表谢罪,又说是在海南双脚风湿不能走动了,只求不让他埋骨海岛,回归大陆沾上点泥土也好,听着甚是可怜。”

燕王心忖道丁谓曾于太后有功,难不成太后因着老臣凋零,有怜悯之意,顺口道:“既然如此,太后何不发个恩典,让丁谓回京或者让他致仕回家。”

刘娥想了一想,道:“这倒不忙,他这一过去也不过三四年,哪里到这等地步了。我既然寇准去了,雷州司户参军空缺,就让他从海岛回来,能够登上大陆,也就罢了!”

燕王暗暗心惊,不敢开言,忽然听得太后笑道:“我可是老了,没正经的话说了一大车子,倒把正经话给忘记了。”说着,向侍立在一边的张怀德点了点头。

张怀德走出一步,取过旁边小内侍捧着案上的圣旨来,长声道:“圣旨下,燕王接旨。”

燕王急忙站起来,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跪下,道:“臣赵元俨接旨。”

听得张怀德念道:“……燕王元俨拜为太师、授武成节度使、行荆州牧,赐其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

听得这一段时,燕王只觉得耳中嗡得一声,狂喜、紧张、惶恐、茫然到了极点,他已经是亲王,再拜太师、封使相、授州牧,爵禄位已经到了顶点,且“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这三项已非人臣所能受的了。忙磕头道:“臣惶恐,这‘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非人臣所能受,臣实是不敢!”

太后和颜悦色道:“这原也不是为你开的先例,昔日先帝也曾对楚王拜太师封使相授州牧,也赐这‘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我不过是援例而已,你只管领受罢了!”

但是楚王昔年曾入驻东宫为皇储,是真宗同母长兄,且真宗之所以赐其剑履上殿不拜不名等,多半也是出于楚王避忌,早已经多年告病在家,所谓的剑履上殿不拜不名等,便也只剩下象征性的荣誉而无实际可能会出现的情况了,若是有臣子可以佩剑上殿见君不拜君王不能直呼其名,岂非有违君臣之道。

燕王却未想到这一层,只是暗地里想了一下,他如今是皇帝的亲叔叔,又是唯一在朝的亲王,和楚王相等的待遇,便是受之也算不得什么。虽是这样想着,表面上却须惶恐谦辞了甚久,这才敢谢恩领受,接过了捧上来御赐的印信服绶剑履等物,再交与旁边的内侍捧着。

他跪在地下已好一会儿,此时尚未起身,却听太后笑道:“我还有一样东西赐于你的,江德明,你捧过去给八大王罢!”

但见江德明捧着一个银盘过来,送到他面前道:“大王请收!”

燕王抬眼看到银盘之物,脑中顿时一片空白,只觉得天旋地转,轰地一声只觉得魂灵似已经离了躯壳而去,但听得太后清冷冷地声音似从极远处传来:“八弟你也太不小心了,先皇御赐的东西,你怎么好随便乱丢,这要是教有心人拾去,惹出祸端来,你就难逃其疚了。”

那清冷冷的声音,一字字如同一锤锤敲打在他的心头,只觉得灵魂慢慢地回归躯壳,挣扎着起身,颤抖着拿起银盘中的玉佩,果然是他在十余日之前,亲手交与李顺容的信物。他惊骇地看着太后,脑中急速地转着念头:她到底知道了多少,她会拿他如何治罪,到时候自己该怎么想办法拉上宗室群臣们……

太后微微一笑,拖长了声音慢慢地道:“幸而李顺容拾到了交给我,这才免去你的糊涂过失,八弟,你该谢谢她才是!李顺容出来吧!”

燕王凝神看着屏风后,李顺容慢慢地走出来,她低垂着头,手微微颤抖,看上去比他还紧张一些。

燕王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他茫然地站起来,依着太后的吩咐茫然向李顺容行了一礼道:“多谢顺容!”

一个时辰前,李顺容怀着惶恐的心进入崇徽殿,却见珠帘垂下,太后在帘内道:“莲蕊,不必先礼,先进来吧!”

李顺容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见小内侍打起帘子来,只得低头进了帘内。却见太后指了指下首边道:“你且坐下,我有个人要让你认认。”

李顺容瞪目结舌,她本来就反应不快,此时更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得有一言不发,依命而行。

那一日听了梨茵的劝,她本已经打定主意,不管情况如何,她决不会让自己变成对付太后的一支枪。又想起戴修仪的遭遇来,心中越发胆寒。宫廷纷争,远非她一个小妇人能够明白的,她只怕站了哪一边都不是,做了什么都是错。她虽生性怯懦,但却有一股常人不知的倔强,索性打定主意闭口如蚌,任是谁也不理会。那日见燕王离开,但已经打定主意,倘若再有人来逼迫,不过是一死了之,也免了他人受牵连。

她侍奉太后一场,深知太后之能,今日见太后忽然接她入宫,想是那日之事,泄露到太后耳中了。虽然见太后神情和蔼,心中更是不知所措,更是怕太后冷不丁地问个什么事情,当真是不知道如何回答了。

她心头想着事情,脸上更加木然,神情显出永恒的迟疑呆缓来,但听得太后道:“宣进来吧!”

李顺容斜坐着,看帘子外大总管张怀德引了一个布衣男子进来,大吃一惊。她是先帝的妃嫔,何以无端让她见一个陌生男子,不知何意,心里这般惊疑,越发地低下头来不敢再往外看。

她自是看不见那男子如何战战兢兢地跪地行礼,吓得直哆嗦的样子。但听得太后道:“下跪何人?”

耳边听得那男子颤声道:“禀太后,小民叫李用和。”

“李用和”这三字听入李顺容耳中,她顿时脸色大变,直直地盯住了殿下跪着的那人,可是一别数十年,如今却又如何能从这个壮年男子的身上,找出丝毫当年那个小顽童的影子来呢!

太后见李顺容全身一震,整个人都变了脸色,只差一点便要站起来冲出去的样子,便向着身边侍立的江德明点了点头。

江德明向前一步,代太后问道:“李用和,你原籍乡何处,祖上有何人,以何为业。”

李用和磕头道:“小民祖居杭州,先祖延嗣公,原是吴越国时的金华县主簿,先父仁德公,随吴越王入京,官至左班殿直。先父先母逝世多年,小人一人独在京中,以代人凿纸钱谋业。”

李顺容听到这里,紧紧地咬着帕子,眼泪早已经无声流下。

太后缓缓地道:“你可还有其他亲人?”

李用和听得帘后女声传出,他知道当今太后垂帘,今日被带进宫来,早已经吓得魂不附体,听得这般问,颤声道:“小民还有一个姐姐,幼年失散,只是如今音讯全无,不知下落。”

太后拍了拍李顺容的手,悄声道:“下面由你来问。”

李顺容紧紧握住了帕子,颤声问:“你姐姐昔年离家时,你可还记得当时情景?”

李用和忽然听帘后又换了一个女子声音,更是晕眩,只得道:“姐姐昔年离家时,小民才不过五岁,听说是送到旧日主公的府上侍奉。后来父亲去世,吴越王府赏下恩典来,小民也曾经打听过,说是姐姐入宫去了,小民家不敢再打听。父亲去世后,和吴越王府也断了往来,此后再无音讯。”

听得帘后仍是那女子声音颤声问道:“你可还记得姐姐的模样?”

李用和摇了摇头:“姐姐离家时,小民年纪太小,实是记不得了。”

帘后那女子声音道:“家中还有何旧物凭信,可作相认?”

她这么一说,李用和立即道:“自然是有的。”随即在怀中掏了半日,掏出一个灰色布包来,摆在地上打开,里头又是一层油纸包,再打开油纸包,里面却是一只已经褪了色的香袋。他将香袋摆在灰布与油纸之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这是离家当日,姐姐从大相国寺求了护身符来,放在她亲手做的这个香袋里头,挂在小民的脖子上。”

李顺容泪流满面,站起来就要一步走出帘子,太后拉住了她,又问:“这般重要的东西,恰恰今日一问,你便拿出来了,何以如此凑巧?”

这句话很重要,李顺容本拟要冲出去,又停住了,单听那李用和如何回答。

李用和也知道今日这番朝见,最后都要着落在这一句话上,更是小心:“先母故世之时,只嘱咐小人,姐姐是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务必要留着这个香袋,找到姐姐才好相认。因父母亡故后,小民替人为佣工,居无定所,唯有将这香袋随身收好了,从未曾离过身。”

太后松开手,李顺容听到母亲死时情景,早已经泣不成声,此时一头冲出帘子,抱住了李用和悲呼一声:“弟弟——”

姐弟二人抱头痛哭,好半日才停下来。太后欣然道:“好了,如今你们姐弟团聚,当真是喜事一桩。”

江德明凑趣道:“太后千秋,正遇上李顺容姐弟重逢,这当真是喜上加喜啊!”

李顺容拜谢太后:“太后的大恩大德,臣妾姐弟真是杀身难报。”她心中虽然感激之至,只是不擅言辞,此刻越发不敢多说了一个字。

太后含笑点了点头,忽然间心中一阵感慨:“莲蕊,你入宫这么多年,与家人断了联系,不想今日还能够再相遇,这也是极难得之事啊。若论旁人,竟无有你这般福份,便是倾尽心力,也再找不着一个亲人来。”说到这里,神情愀然不乐。

李顺容知道这又触动了太后的心事,太后自先帝年间,就派人去蜀中原籍寻亲,虽然有一堆混充的族人,然而却竟无法寻回一个真正的至亲来。想到这里,心中不安,叫了一声:“太后——”

太后却听出她的意思来,摆了摆手,强笑道:“戴修仪已经去了,我看你一个人在永定陵住着也太孤单了,仪凤阁还空着,你还是搬回来,咱们老姐妹们有个伴儿。且你们姐弟重逢,住回来也方便见面。”

李顺容满心感激的话,想说而说不出口,但见太后松了一口气道:“总算验证了是真的,让你们姐弟团聚,我也放下心来。这也算一桩事了结了,好了,李顺容且去休息,过会儿百官入朝预祝,自有得忙碌。江德明,你去请八大王进来吧!”

李顺容本已经准备退下,忽然听得预祝、八大王等字,浑身一震,失声道:“啊!”

太后含笑看着李顺容:“妹妹怎么了?”

刹那间电光火石,李顺容脑中嗡地一声,陡然间跑马灯似的,将八王探陵、今日入宫、姐弟重逢,然后又紧接着当着她的面吩咐八王入见之事尽数串了起来,脑海中灵光一闪,忽然跪下,颤声道:“请太后迸退左右,臣妾有下情禀告。”

她已经完全明白了太后之意,天下还有何事,是太后不知道的呢。今日进宫,太后这一重重的恩典,每一步都是备着让她自己开口而已。她本已经打定了主意要闭口如蚌,然而到了此时,却不能不推翻自己这番傻念头。从八爷探陵那一日起,太后就等着她开口,她不开口,太后一次又一次地将机会递给她。如今这般的情景,她这般的不开口,简直就是另一重默认,是要完全拒却太后的好意,默认将自己推到另一阵线去了。

她伸手入怀,缓缓地取出那块玉佩来,双手奉上:“臣妾请太后看一看这个玉佩……”

长宁节前三日,是预祝。既然定下皇帝率百官上寿,所有的礼仪亦得统统要排练,官家何时自何处进来,何处行礼,都要与百官们一一排练。

崇政殿已经摆作寿堂,先是官家率先上寿,然后是燕王率宗室上寿,然后是宰相王曾率文武百官上寿,余下等不一而足。

燕王率宗室诸人,候在一边,见官家上寿之后,登上殿去,坐在太后身侧,然后才是燕王率宗室诸王上寿。

燕王走到殿中,跪下:“臣燕王元俨,率诸宗室上寿,祝太后千秋长宁!”身后诸王宗室,也随他一起齐声恭祝。

太后含笑点头:“八大王辛苦了!”

燕王带着适度的恭敬和微笑,木然地说该说的话,做该做的事,行礼如仪,退回座中。

然后,宰相王曾上寿,紧随其后的,是侍中曹利用。曹利用一直在偷偷地看着燕王,企图从燕王的表情中看什么来,只可惜,却一点也看不出来。他只是知道,今天原定的计划,就在太后和燕王在差不多时间出现在殿中时,已经失败了。

可是,这其中发生了什么,怎么发生的,曹利用却是一无所知,忽然间太后吩咐,说是燕王也要亲率宗室上寿,然后太后宣旨,升燕王为太师、授武成节度使、行荆州牧,并赐其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等殊荣。

方才太后和燕王在后殿,达成了什么样的协议,而这一桩协议里,他曹利用又被设置了一个什么样的命运呢?想到这里,曹利用脸上虽然仍是面无表情,袖中的手指却是忽然痉挛僵硬。

燕王木然坐着,他此时根本看不到曹利用,甚至对于一切外务,都一片茫然,甚至是今日他如何行动说话,也如梦游一般。脑海中,却唯有方才与太后的一段段对话。

太后将一份名单递给他:“八弟,昭文馆在修律法大典,需要从各部补一些人才进去,这个名单请您帮着看一下,可有意见?”

燕王接过来,名单的最后两排新添的名字,个个他都熟悉得很,正是腊月二十五在他的王府中赏雪饮酒的官员。官员入昭文馆修法修典,有些时候是积累人望准备重用,有些时候,就是一修到底,这一辈子只能做个校书郎了。然而此时此境,他只能木然地将名单递回:“全凭太后做主。”

太后又道:“八弟,前日燕王妃带小郡主入宫,你女儿可爱得很,与娘家侄儿刘从广年貌相当,宛如一对金童玉女,我有意给这对小儿女订下亲事,不知道八弟意下如何?”燕王之女今年才四岁,刘从广也不过只有五岁而已。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太后只是要群臣知道,燕王与太后娘家,已经结为联姻了。

所以燕王依旧只是回答:“全凭太后做主。”

燕王已经不记得太后后来又说了些什么,但是却仍然还记得自己的回答,永远只有那六个字:“作凭太后做主。”

燕王不知道今日的祝预朝会是几时散的,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出的宫,如何上的轿,如何回的家。

当轿子在燕王府停下时,他已经力气尽失,汗湿层衣。走下轿之后,他嘶哑着声音道:“闭府、谢客,替我修奏折,长宁节之后,告病辞朝!”

为人臣者,若不想当那篡位的逆臣,这“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恩典下来,那就只能是永远闭门不出,让这三项恩典只能留在纸上,而不是落在实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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