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常,听上去像是鬼船的故事,原以为只是个传说,没想到确有其事,还有照片为证,但那些锈迹怎么也不可能是几个月游荡留下的啊?”焕生把卷宗放到桌上,不停地揉着太阳穴。
“小段,曹队这次的任务一定与东星号有关,难道是它又出现了?”我对卷宗背后的东西愈发的有兴趣了。
“常叔,您这问题我还真不好回答,很难说东星号是不是真的出现了。”小段挠了挠头,说了一句。
什么意思?本已经缩进沙发里的我和焕生触电般的再次直起身子。
小段从随身带的一个塑料皮笔记本里,翻出一张照片,递到我的手里,表情多少有些古怪。
这张照片应该是在海岸上拍摄的,海面平静,浪花清溅,沙滩如带,从照片一角露出的椰子树看,拍摄地点很有可能就是在海南。镜头角度正对大海,但天际线上有个虚幻的影子,隐约分辨得出是条船的样子,但问题是,这个船影并不是漂浮在海上,而是悬停在半空中,船身的下半部雾气昭昭,看不真切,尺寸也要比真实的船大上几倍。船影的外围,明显有个淡淡的五色光圈。
“海市蜃楼?”焕生疑惑的说了一句,又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重新开始翻桌上的卷宗。
我大概明白了小段的意思,忙不迭问道,“小段,你们怎么判断出海市蜃楼里的幻象就是东星号?”
“常叔,我只知道一点皮毛,也是曹队告诉我的,好像说东星号是上海造船厂九十年代初的产品,是一种过渡阶段的半集装箱船,您看,船上还装着龙门吊,只有中央部分放集装箱,前后两头儿可以放散装货物。但这种船很快就被全集装箱船取代了,造船厂一共只建了三艘,东星号又是第一艘,桥楼的造型和位置与另外两艘完全不一样,所以东星号的外观是独一无二的,很容易辨认。”
“那我估计这张照片一定是在海南三亚拍摄的,拍照片的也一定是南海舰队的水兵,而且很有可能参加过之前的搜救活动。”按小段的揭示,我简单又往前做了个推导。
小段向我竖了竖大拇指,“要么您是咱特案处的顾问,料事如神啊。”
“少来吧,你说除了参加过东星号搜救的人,谁会关心海市蜃楼里的船是哪艘啊?”我的话音未落,身边举着两张照片盯着看的廖焕生,阴沉的说了一句,“我知道还有个人会。”
焕生直起了身,把照片放在了桌上,盯着小段问道,“小段,这回跟着曹队去海南的,是不是有一个姓陆的物理学家,华东理工大学的教授?”
小段挠了挠头,脸上的表情极其的丰富,从思索到惊讶到愕然,愣了半晌,才结结巴巴的说了句,“局里人都说,曹队身边的朋友都是妖怪,这话儿是一点都没错啊。”
“焕生,都是同行儿,陆教授你肯定是认识,但你怎么能确定他跟着曹队去了海南?”焕生说话的一瞬间,我想明白了其中的一些关节,但依旧不相信这世上有这样的巧合。我拿起桌上的烟,递了一根给焕生,重新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进沙发里,我知道,焕生一般出现这神情的时候,一个精彩的故事一定在后面。
焕生也坐回沙发里,嘟囔了一句,“我这才明白曹队怎么那么痛快,把机票给报了。老常,其实我猜陆教授加入了曹队的队伍,有一半是蒙的,另一半也很简单,你说的很对,谁会注意海市蜃楼里的船是哪艘呢?但你再往下想,即使是南海舰队的人拍到了海市蜃楼,注意到海市蜃楼里的船是东星号,但那毕竟是个幻象,如何能帮助曹队找到失踪的船只,单凭这张照片,估计也很难引起海事局乃至曹队的注意吧?就更不会兴师动众搞这次行动。”
我点点头,“焕生你说的不错,海市蜃楼里的船影,只能证明东星号在大海的某处游荡,而因为幻影,组织一次大规模的搜救活动,这绝无可能。”
“所以,如果这世界上还有一个能根据海市蜃楼的幻象,确定那个幻象在现实世界的具体位置的人,我想只可能是陆柄林。那么曹队因为海市蜃楼而出海,没有陆柄林的帮助绝无成功的可能。”廖焕生的语气变得无比坚定。
“等等,焕生,海市蜃楼里的幻影是真实世界的投影,是一种特殊天气条件下的光学现象这件事,我本身就是有怀疑的,我的印象里,很多海市蜃楼里的幻影很难在现实世界中找到,甚至还会有很多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映像出现,比如,前两年有人就在塔克拉玛干沙漠里,看到身着几百年前服饰的中亚驼队,这显然是不应该出现在现实世界的。陆教授如何能确定哪些是真实存在的,那些是幻象?如果是幻象,又怎么可能找到投射物本体的位置?”
焕生狠狠的抽了一口烟,情绪有点儿低落,似乎并不愿聊那些过往。
“老常,海市蜃楼的形成在学术界还是有公论的,光学折射现象是主流的说法,但事实上这个理论最大的问题就在那个映像上。为了找到映像在现实世界的参照物,很多物理学家走进自然,风餐露宿,艰苦卓绝的找寻了十几年,但很不能让人接受的是,能找到现实场景少之又少,这几乎动摇了研究者的信心。”
“大约八年前,就有二十三个物理学家组成了一个小型的学术组织,交换资料,交流心得,当然最主要的工作就是搜索海市蜃楼里映像的真实位置,找到了映像的本体,就能反推出光学折射的成因和气候环境对折射现象产生的影响,甚至能建立一个数学模型。那时,我和陆柄林都是组织的成员。很惭愧,我大概只坚持了三年,就放弃了那种焦躁的等待,大海捞针般的绝望。我知道,到现在还在坚持的,不超过五个人,其中的灵魂人物就是陆柄林。私下里我们都把那些坚持者叫做追蜃人。”
焕生缓缓的说着,嘴角却露出一丝的苦笑。
我在他的茶杯里倒了一些热水,半开玩笑的说到,“焕生,我觉得追蜃人这个叫法不好,蜃是《山海经》里的说法,古人认为深海中有一种巨鱼,庞大无比,鼻孔会吐出烟雾,烟雾在海面形成了种种幻象,叫做蜃。那巨鱼通过幻象迷惑吸引海上的船只,船只靠近了,就兴风作浪,吞噬船上的生命。把那些科学家唤作追蜃人,可不是什么美好的祝愿。”
焕生端着茶杯,却一直只是轻轻的吹着,没有喝上一口。“老常,其实科学研究也并非只盯着自然现象,我们当年的研究小组,几乎将国内外著名的海市蜃楼目击事件都搜集过了,国内只要是留下影像资料的,我们都对目击者做了调查。当然,历史传说,上古神话我们也没落下。”
“我那时就有过一个推论,人类是从一个地方发源的,现在这个理论叫走出非洲。但那是基于考古学和遗传学的推论,如果从神话传说来研究,是另外一个过程。全世界不同种族中的神话事件是高度近似的,比如,关于大洪水的记载,东西方都有,连发生的时代都差不多,甚至,玛雅人、印度人、印加人、苏门答腊岛上的土著,他们的神话中都有,这只有两种解释,要么是个全球性的洪水,要么是人类在大洪水之后才开始走向各地。”
“扯远了,海市蜃楼的来由,东西方神话中也有高度近似的地方。比如,北欧神话里,海市蜃楼是一种鲸鱼喷出的水柱而形成的,目的是迷惑过往的船只偏离方向,进入巨大的漩涡,船员则被巨鲸捕食。希腊神话里,海市蜃楼被称为海妖之眼,是海妖眼中看到的景象,一但船只或海岸边上的建筑被海妖看到,很快就会被海妖摧毁。英格兰神话中,海市蜃楼被称为女巫魔镜,里面的映像是女巫诅咒的对象。”
“总之,和《山海经》中的记载一样,海市蜃楼都是邪恶危险的代名词。咱们一直到了汉代,神仙思想盛行,寻仙者才把海市蜃楼看做神仙居住的蓬莱仙境,以至于很多人冒险出海寻找仙山洞府。我们当年查过汉代到魏晋时期的史料,有据可查的大规模出海寻仙事件就不下五百多起,数万人扬帆海上,但回来的少之又少。”
“很多专家认为这些寻仙者,到达了朝鲜,日本,甚至是美洲大陆,自此定居了下来。但这些寻仙者,要么身负皇命,要么是教派领袖,最不济也背负着家族使命,那个时代的人本土宗族观念极重,怎么可能留在那些蛮荒之地,甚至连联络都放弃了?在我看来,试图接近海市蜃楼,寻找海市蜃楼中那些盛景的寻仙者,八成都葬身大海了。”
“所以我从来不认为海市蜃楼中的景象是什么祥瑞。但当年,如果我们继续深入的研究下去,便一定会进入唯心主义和不可知论的范畴,这也是我后来退出的原因。”
(视而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其上不徼,其下不昧,绳绳兮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10。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谓道纪。--《道德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