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赤链四散开垂落在地上,玄佰的魂魄已几尽透明,就算黑雾散尽,那点点的光亮也只是微弱之势,千初泪眼婆娑,抬起满是血污的手去触碰那一点点曾照进她内心的光亮。
玄佰的嘴一张一合,似乎是要叮嘱着最后的话,却发不出一点响声来,只是凭着嘴型读出只言片语来。
“凭自……心……而活,不……身份。”
千初紧咬下唇,全身因不住的哭泣而微微抽颤着,目睹玄佰的魂魄在一点点消散,她只觉得心如刀割,再次亲眼目睹至亲之人从此在这世间消失,再不留一点痕迹,已经因别离的次数太多而逐渐麻木的心,又被一道道细刃割开伤口,渗出的血掺杂着无从言喻,却极其难以忍受的悲痛,钻心彻骨,不过如此。
“我知道……叔父……你放心,就算是初儿流尽这血,也要将您救回来!”突然想起在冥界所学之法,千初便崩裂出手上的口子,用血在玄佰周遭画着凝魂阵。
凝魂阵法,以自身魂力为引,三星归煞,斗转魂回,每一道写下的符文,串联起来就相当于一张铺天盖地的巨网,将人四处逃散的魂魄笼络起来。
而另一边,魁昧低头,见那玄光色的熟悉剑柄,心中怒气更甚,太阿!又是太阿!四十年前,就是玄翼拿着这把剑将他击伤,随即趁他虚弱之时将他镇压在此!
“小子,老朽并未与你结仇,况且,你乃魔界之人!为何要护这丫头?”魁昧暴呵一声道。
境知弦捡起地上拐杖,将目光放在了那黑色的葫芦上,随意拉扯几下赤色的链条。
“我要救谁杀谁,与你何关?”
“你!”魁昧激动的挣扎,甚至直接用手去拉扯太阿的剑身,只不过在他刚刚碰上那剑刃之时,便被太阿所带的玄正罡气灼伤。
待境知弦握上那拐杖上的葫芦,眼底含着威胁的笑意看向自己,那时的魁昧才真正体会到了恐惧。
“生死由命,但让老朽今日死在你这么一个黄口小儿手上,实属不甘啊!”
这话出口,魁昧便不顾太阿剑一步步侵蚀他的皮肉,紧握住剑刃,使劲往外拉扯试图脱身。
境知弦好整以暇的看着魁昧的动作,渐渐收紧手上握住葫芦的力道,似在无声嘲笑,又似在故意逗弄着他。
等到魁昧终于挣脱了太阿剑的钳制之时,他目眦尽裂的死盯着境知弦,胸口处不断地淌下黑血,“老朽今日便了解你们这一对无耻之徒!”
可就在他极速出手攻向境知弦,夺下葫芦之时,却见他气定神闲地看向自己,修长的十指微微收拢,那黑葫芦连带着赤色血链便在境知弦手中悉数碎裂。
“啊——”随着魁拔捂头的仰天大喊一声,数道黑雾便从他的体内喷泄而出,其间竟夹杂这无数凄烈又鬼哭狼嚎的叫声,待黑雾煞气散尽,魁昧也只剩下了一副白森森的骨架。
“原来这鬼葫芦,竟是吸收了几千魂魄所化。”这般说着,境知弦便将手中的几块葫芦碎片扬在了地上,回过身看向依旧爬伏在地上画阵的千初。
境知弦抬头,见那血淋淋地,已完成大半的阵法之上空无一魂,便微蹙浓眉走到千初身侧站定。
“别画了,那魂魄已经散尽。”
泪水滴落在符阵之上,冲淡了描画阵法的血迹,千初见状,便急忙用袖口沾起泪水,重新将血补好被破坏了的空隙。
“大道之行,天下盛世,人界秩序焕然,便是吾行之道。”
想起玄佰曾在盯查她功课之时说出的话,千初低下头,涣散的目光在慢慢回拢。
见到地上那脚踝还在淌血的女人尽乎魔怔一般画着阵法,境知弦心中不解更甚,这女人明显是冥界的人,若不是有所图,她与天应山也并无关联,可是……如今看她这般伤心彻骨的行为,加上玄佰舍命护他,毋容置疑,那玄佰确实是她极为亲近之人。
“原本我不该管你的死活。”看千初不理旁人,依旧沉浸在阵法之中,境知弦低下身来,一把扼住了血迹斑斑的右手,将怀里的牵思追拿出塞进了她的手里,沉声说道:“如今你欠了我条件,便好好留下你这命来还债。”
感受到手心玉铃铛冰凉的触感,千初抬头望了望头顶,便又泪眼朦胧地看向境知弦的脸,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随后在境知弦黑沉着脸的注视下,哭了许久的千初似是觉得有些丢脸,便用左手摸了摸脸上的泪,轻扯上境知弦的衣袖。
只是她的左手方才按在地下沾了许多灰尘,此时这灰尘又被千初自己抹在脸上,原本还算白净的脸瞬间变得脏兮兮了起来。
境知弦盯看千初那花猫似的脸半响,便拉回了被她扯住的衣袖,有些别扭的移开了目光。
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有些越界,千初便收回了手,将牵思追重新束在了腰上,此刻的她已经止住了泪,便调整姿势端正跪好,对着玄佰魂魄消散之地重重磕下了三个响头。
“初儿欠了叔父两世的性命,深知已无法报答您的养育之恩,救命之情,但是,叔父想要的安稳,一生向往的盛世,初儿就算是舍去性命都会去护得周全!”
千初这话说的极轻,却还是断断续续地落入一旁境知弦的耳中。
“就算是要再次背上弑父之罪,也不容退缩!”这句话并未出口,却已烙上了她的心头
这最后一个响头落定,终于换回了平时惯有坚毅神色的千初,便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一瘸一拐地朝着墙角处走去。
“你这脚伤还是出去请玄泽看看为好。”察觉千初有所动作,境知弦抬眼看向了她有些虚晃的单薄背影。
背靠着墙角坐下,千初微磕着双眼,不咸不淡地回了句:“不劳魔君提醒,答应你的条件我自会履行,今晚天应山弟子定会警戒,但后山有一处结界松懈之地,魔君可从那里离开。”
听清这话的境知弦不言语,也无离开的动作,只是无意间瞟过一眼墙脚处不知好歹那女人受伤的脚踝处。
空气似乎在两人诡异的氛围之中凝滞了片刻,连逃向上下楼的鬼魂们都一反常态地沉寂了起来,只听见定魂殿外呼啸而过的风声。
又过了一会儿,许是觉得这种情况实属尴尬,境知弦硬声开口道:“你是冥界之人,来此作甚。”
“拯救世界。”千初回答的简单扼要,随即索性闭上眼开始调息,以此缓解身上各处的疼痛。
“若你是来调息我与司观云的对立,那我还是劝你尽早歇了这心思,人界我不会毁去。”但是否使用武力夺下这地方又是另当别论。
“我知道,也没这个打算。”
夺占也好,毁去也罢,谁管你对这个人界作何打算,反正最后你都会将一切推翻重来。
见千初回答的越来越敷衍,境知弦沉下身来,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为何你身上留下了我的魔血?”
这下倒真的令千初有些进退两难,而且要在这个问题上扯下一个天衣无缝的谎,那几乎是不可能。
既然一时间无法回答,那也只有耍赖这个法子了,“我已经回答你两个问题,那条件也算还清了。”
“是吗?”境知弦冷冰冰地吐出这两个字来,便朝着千初的方向走去,“既是我的魔血,那我也可命令你说出所有我想知道的话来。”
“那你就试试吧,看看是你命令的动作快,还是我的唤魂令快。”听到千初这话,境知弦才明白,自己方才在给她塞铃铛之时,沾染上了她的血渍。
“你以为他们能奈我何?”
“对你造成什么伤害倒是不可能。”千初颔首,语气平静的说道:“但是能将你困住,然后……”
刷的一声,魂杀瞬间破窗而来,停在了千初身侧,对上境知弦的目光,她拿过破夜,轻笑一声:“与魔君大人同归于尽。”
掂了掂手里的魂杀,她一言难尽的想着,刚刚那会儿她就快完蛋的时候这刀怎么唤都没见踪影,这个时候倒还是稍微让她争了一口气。
境知弦扶额,不知怎么的,只要一对上这女人,他就会无端同她较起劲来,并且还十分乐在其中。
“说条件。”
“嗯?”千初眨了眨眼,目露疑惑。
境知弦:“……”
“啊!那我说了啊!”突然意识到境知弦是在让自己提条件,反应过来的千初马上说道:“你过来坐着,让我扯着你的衣角。”
“……”
千初无辜的摊了摊手,眼神可怜又认真。“怎说我也是一介女子,方才经历了生死劫难,定是有些后怕的。”
她会怕?境知弦可是一点都没从她的表情中看出恐惧来,倒是……多了些令他感到会被算计的狡黠神色。
“我知道魔君不喜他人触碰,所以只让我扯着衣角便好,那既然你不肯离开,还不如同我做交易。”
见境知弦依旧不为所动,千初继续说道:“不仅如此,我还可以帮你除掉司观云,相比那个褚千初,我更有实力不是吗?”
境知弦犹豫片刻,还是走到了千初身侧,一把抓住她的袖子,在离她三寸之处的地上擦了擦,丝毫不管被扯过衣袖当抹布的千初在艰难地稳住身形,等到这地面被擦得一尘不染,境知弦这才松开了她的袖子,盘腿坐下。
看着自己更加脏污的袖子,千初在心里吐槽一句,便小心翼翼地伸手,攥住了境知弦一身洁净无染的白袍衣袖。
“魔血不是你的,前几日境仇燚曾抓住了我,以此威胁冥界为他办事,那时他想要更好控制我,便向我喂下了他的血。”
境知弦环臂,故意同千初拉开距离并发力扯回自己的衣袖。“笑话!我自己的魔血难道还辨识不出来?”
他倒是不肯吃一点亏!千初也感到境知弦在拉回衣袖,便紧扯住不放,直到那衣袖都被扯拉变了形。
“你以为我想喝下你血然后受你控制啊!这血到底是怎么进到我体内的,我自己也不知晓啊!”
这点千初倒真是没撒谎,谁知道同境知弦重逢的那几日,他是怎么对自己下手的。
“拉着你衣角也是无奈之举,如今我处于虚弱之时,这些鬼魂说不定会对我群起而攻之,虽然在冥界混迹多年,但我就是个半吊子,怎么敌得过他们!要是你在身边就不同了……就算魔君大人罕见的发一回善心,可怜可怜我行吗!你提的条件我都答应……”
说了这么多,千初想说的其实也只有一句话。
“我只想你能陪着我……”
只是面对这一世的境知弦,这句话是绝对不能说出口的。
“阔噪……”境知弦冷哼一声,便开始闭目养神,虽做出了一副不愿再理千初的动作,却没有再扯回自己的袖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