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恨他。”苏箬这样说。她收回了手,指尖上沾了一些水雾,那是姬遥莘脸上的冰霜,还是她的泪水?
姬遥莘在黯淡的灯光下,隔着简陋破旧的桌子静静看着苏箬。同样的,苏箬也这么凝视着她。姬遥莘的目光就近在咫尺,可是苏箬却恍惚间觉得仿佛隔了上千年的时光。
她们彼此都沉默了很久,苏箬的思绪飘到了遥远的河边,摇曳的水波,在芦苇下的淤泥中,几个水鬼聚在那里哀哀地恸哭,河畔上也不会有手里拿着箜篌,向河流尽头遥望的身影了。吴德死了。
“你恨吴德吗?”苏箬又把这个问题问了回去。姬遥莘看向她,摇了摇头。
“我不恨他,我亏欠吴德的,再也没有办法还给他了。”
苏箬低下头,她觉得心烦意乱,也许是吴德和无支祁的情绪都对于她有不小的影响,让她现在觉得内心充斥着悲哀和绝望,就像她曾经被穆安临死的执念所纠缠一样,明明察觉到了不对劲,却始终无法挣脱。
“我们回去吧,这里太冷了。”姬遥莘站起身,向苏箬伸出手。
姬遥莘的手向来是冰冷的,苏箬握住她的手指,想着,自己是否也能用体温将姬遥莘的手暖热。也许是察觉到苏箬心中所想,姬遥莘看了她一眼,随即轻轻地笑了,她凑近苏箬,在苏箬的脸颊落下一吻。
“对于引路人来说,时间,或者是活人的气息、活人的体温都已经无关紧要,”姬遥莘认真地对苏箬说,眼睛望着苏箬,眼神灼灼,让人几乎忘了她已经离世多年的事实,“可是对于我来说,我在意你。这是真心话,也是我的承诺。”
苏箬轻轻点头:“我知道。只是因为想起吴德,有点不舒服。”
两人说话之间,已经走到了黑暗的巷子里去了,苏箬走在姬遥莘身后的半步,她望着姬遥莘的背影,忽然间就能理解吴德在盼着无支祁回来时的感受了最佳女配[快穿]。并非是有什么奢求,只是在等待一个不知何时能够实现的希望而已。
也许在吴德所造出来那个满是灰色浓雾的城市当中,所有的雾气散去,无支祁就会从道路的彼端向他走过来……
“我不会像无支祁那样的。”姬遥莘说。
她们终于走回了家中,苏箬觉得累极了,倒在床上,听着风在窗子外面呼啸的声音,不一会儿就睡着了。然而这一觉她睡得并不踏实,也许是吴德的那些记忆太过真实,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了苏箬自己的记忆,她整晚都梦见那条水波粼粼的大河,还有不见天日的地宫。后来她还看到了面目不清的无支祁,站在她或者是吴德的面前,轻声问:“真的想要离开我吗?一定要离开我?”
梦里面,无支祁的脸又变成了姬遥莘的脸。苏箬的在梦境中苦苦挣扎,不,她不想离开姬遥莘。无支祁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十分悲伤:“你在盼着我回来,难道不是这样吗?箜篌已经弹响了,我回来了,为什么现在又告诉我你想走,我不可能让你走的。就算你死了,我也不会让你走……”
我不走,苏箬在心里说,但是脖子被什么东西卡紧了,无法呼吸。她痛苦地挣扎着,不要这样,她讨厌这样……
冰冷的液体蜿蜒到脸颊上,苏箬睁开眼睛,看到姬遥莘正坐在床边,用一块沾了冷水的毛巾擦拭着她的额头。屋子里只亮了一盏台灯,昏黄的灯光下,姬遥莘的脸看起来有些憔悴。
苏箬恍惚中忽然想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就再也不曾见过姬遥莘容光焕发的模样了。
姬遥莘不再汲取她的恐惧。
“你做噩梦了,”姬遥莘温柔地说,“是梦见了吴德的事情吧?吴德的怨气很大,对你有影响,但是过两天就没事了。”
苏箬闭上眼睛,点点头,她握住姬遥莘的手,将对方冰凉的掌心贴在自己的面颊上。时间也许过去了很久,飞速流逝如她已经度过的年月,姐姐苏笠还活着、还存在,她和姬遥莘彼此还是陌路的时候,久远得像是史前依稀的记忆。
姬遥莘叹息了一声:“苏箬,我多希望,时间就能这么停下来……我的时间已经停下来了,可是你的时间还没有停下来。就算过去了五十年、一百年,你的时间也停了下来,但是也就只剩下我们两人而已……”
她转过身,将书桌上的台灯关掉,房间陷入一片黑暗。苏箬又挣开眼睛,看着窗外的灯光从窗帘没有拉好的缝隙中透过来,在床对面的墙上投下形状奇怪的影子。
姬遥莘在苏箬的身旁躺下来,她说:“苏箬,明天跟我去一趟黄泉路。”
“要引渡谁吗?”苏箬问。
姬遥莘没有回答,只是在黑暗中将被子拉倒苏箬的肩膀上,然后隔着被子,轻轻地拥抱住苏箬。苏箬愣了一会儿,她知道这是姬遥莘怕自己的体温会让苏箬感觉到冷。
姬遥莘虽然说是要去黄泉路,但是第二天一整天都没有什么动静,反而是一大早起来后就帮着苏箬打扫卫生。苏箬站在卧室门口,心情复杂地看着姬遥莘正把客厅里一大堆陈年垃圾堆到箱子里准备拿下楼扔了。她想,姬遥莘该不会是打算在这里长期定居吧?
她倒不是不愿意跟姬遥莘同居,只是在她心里姬遥莘总是带着神秘色彩,突然就离她这么近了,还有点反应不过来偷心王妃:鬼王的暖心小宠。
到了黄昏的时候,姬遥莘才去卫生间洗了洗手,出来对苏箬说:“走吧,我们该走了。”
她们下了楼,小区里面的花园空空荡荡的,异常安静。姬遥莘自然而然地拉起苏箬的手,她们沿着水泥路走出去几十米后,天色已经全黑了,路两旁路灯的灯光慢慢熄灭,苍穹的繁星却因此明亮起来,苏箬抬起头,看到银河在天空中闪烁,像是一朵银色的云。苏箬觉得脚下踩着的是石子路,忍不住暗想,这会是姬遥莘曾经短短的年岁里,走过的哪一条路呢?
不知道走了多久,银河还是一直在那里,从天上流泻到地平线上。苏箬看到了红色的花海。在黑夜中,每一朵曼珠沙华都是暗色的,看不清是红抑或是黑,但是那长长的花瓣却在风中摇曳着。
“你在这里等着,我一会儿就回来。”姬遥莘嘱咐道,往前走入花海之中。
苏箬看着姬遥莘的身影走入花海,起初还能看到她的身影,她的长发在风中飞舞着,不久之后,姬遥莘的身影就被黑夜所彻底遮掩了。苏箬在原地坐了下来,双手抱着膝盖。她不知道姬遥莘到底是要去干什么,也不知道要在这个地方傻等多久。
星辰闪烁,风却很凉,苏箬裹紧了身上的外套。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她看到有人穿过层层黑暗向她走过来。是姬遥莘吗?苏箬站了起来,她看到姬遥莘手中捧着一个很大的东西,等到走近了,苏箬才看清楚,那是一个花冠。
苏箬一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花冠编得很粗糙,一朵一朵的彼岸花从花冠上硬是探出头,仿佛挤在一起冰冷的火苗,估计就是刚才这一会儿工夫姬遥莘编出来的,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想法。
姬遥莘捧起花冠,小心翼翼地戴到苏箬的头上,然后她就在离苏箬只有两步远的地方站定,微笑地看着苏箬。她的面容在星光下格外美丽,仿佛是苏箬在雪山上第一次见到姬遥莘的模样。然而在那个时候,苏箬还没有意识到,她与姬遥莘的相遇,究竟意味着什么。
苏箬哭笑不得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姬遥莘却只是微笑,然后拉起了苏箬的手。苏箬抬起眼睛,看见几片花瓣垂落到她的眼前,在那些花瓣之后,银色的星辰在蓝色的天幕中闪烁。她跟姬遥莘继续走着,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苏箬听到了姬遥莘在对她说话,但是说话的声音也很轻,比风还要轻,因此甫一出口就散在了风中。
“苏箬,这就是我的承诺。”
苏箬也轻声地回答,也许姬遥莘听不到,也许连风都听不到:“我知道。”
所有人都生活在地狱之中,但是她至少身边还有姬遥莘,有姬遥莘陪着她走过这样的一段路,那也就足够了。她这么想着,忍不住想伸手去触碰头上花冠的花瓣,尽管她知道那种花是有毒的。
“明天,我想去看看叶莲娜,”姬遥莘说道,音调提高了一些,“算是告别吧。”
“告别?”苏箬追上去,把花冠又拿了下来。垂落的花朵遮挡视线。
“叶莲娜既然不是引路人了,我应该去跟她告别。关系弄得那么僵,也不太好……”
苏箬想叹口气,但是又想了想,看着手中的花冠,突然又笑了起来。在此时此刻,苏箬已经足够的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