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梦境里,诺约来到了梦境的尽头。沐浴在如同重生一般温暖朦胧的光芒里,感觉仿佛置身于尘世的胎盘薄膜一般。
诺约感觉自己似乎即将在爱情孵化的摇篮中得救。
诺约打起电话,问:“你在哪里?”
那头传来丽娜的声音,说:“你在哪里?”
诺约放下手机,用手捂住手机话筒,环顾四周,“这是哪里?”
苍茫的天空,两个国度只有一线之隔。
诺约说:“我过去找你。”
丽娜说:“会不会太远了?”
诺约说:“其实我已经在边境了。”
丽娜说:“太好了。那你来学霸市吧。”
学霸市。
诺约三人将“风神”寄放在停车场,盖上遮布,办理护照,打车前往洛斯奇国学霸市。
这是一处乡下郊区。
却聚集着洛斯奇的怪才,效膺于帝国。
帝国将他们笼络到一起,研究后战争时代隶属于最高统治者的实用科学。
他们之中有黑客,科技狂人,金融怪才,数学天才,生物入侵改造奇人,物理方程解析高手,化学元素痴迷怪人。等等。
他们的创立,最早起源于海陆大战。为了抵御外敌,他们的前辈在后方研究发明各种热武器,新型碉堡或防御工事。
战争结束后,还一度受到帝国颁发的荣誉。但过不了二十年,帝国开始大面积大规模对他们发起清洗。
仅剩的十几人就逃亡到边陲,隐居在这个无名的乡下郊区。其余有的人,逃亡他国。
清洗运动持续八年,当帝国明白过来,国内顶尖的科学家和知识分子,几乎被清洗殆尽。连忙给他们平反。
当橄榄枝重新抛过来,这些人已经不愿意再回到帝国垓心。后来,新生一代自愿继承这一辈人的衣钵,变成平民科学家。
有一段时间,这些人获得了寡头的慈善资助,特意搭建了这个地方。
他们衣食无忧,专心埋头钻研学问即可。他们很少抛头露面,只有当大事件发生时,才会对敌国发起攻击报复。
他们中有人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就叫黑客联盟。
这里的人,金钱无法收买,大部分都是厌世者,极其讨厌人际往来。但对他们来说,这是怪人的天堂,平常人的监狱。
普通人无法听懂他们之间的交流,即使当面讨论帝国机密,旁听者也是一个字都听不懂。
丽娜到此是作为一个义务工,整理他们的公共环境。每年自愿来此,义务为他们服务的大学生很多。
人生就是无比诡异,他们有震惊世界的成果,却甘愿默默无闻。
随着科学的普及,他们的许多贡献都应用于民用领域,但所有产品,没有一样留下他们的名字。
他们的名望极高,存在感却很低。穿着普通,就像底层人士,走在马路上,谁也认不出来。
这群学霸,什么也不在乎,只终年无休地默默研究自己的心血。即使老婆跑了,他们也可能完全视若无睹。
此情此景,让诺约无比震撼,真正见识了大象无形,道隐无名的作为。
当丽娜做完义务工,诺约在村外路口等着她。迎面而来的丽娜,系着围裙,穿着黑色的水鞋,双手套着黄色的塑胶手套,诺约却觉得她格外高尚。
丽娜说:“再等我十分钟,我换衣服就出来。”诺约说:“好。”
丽娜又转身小跑进乡村中。
其实,没有人明白世界是运行在利益上,运行在真理上,还是运行在感知上。
只能说,世界是多种力量的暗中或明面的角逐,无时无刻不在挥舞镰刀,无视差别地收割。
世界像一个动荡不安的多面体,随机地碰撞湮灭,人类的所作所为,与星球的上一任霸主不分伯仲。
等丽娜出来,诺约笑着说:“你辛苦了。”
丽娜说:“诺约,让你们久等了。”
诺约说:“这是一个藏龙卧虎之地。”
丽娜笑着说:“我带你去市中心逛逛。”
学霸市。
街道端正整洁,行人不多不少,楼层一般都是四五层,并没有一座本城市那样的摩天大厦。
丽娜说:“洛斯奇国可不像你们那样繁华,常年偏冷,诺约你要是冻僵了,可不要怪我。不过你来的正是时候。现在是一年当中最温暖的季节。”
诺约说:“我该踌躇地怎么说呢?繁华重要吗?或者,天冷又如何?”
丽娜笑道:“你是要享用洛斯奇菜,还是西餐?或者中餐?”
诺约说:“我只想看看你最喜欢吃什么?”
丽娜陷入沉思,想了一会,说:“那就西餐吧。”
一行四人,找了一家西餐馆,决定吃汉堡。
专职司机和摄像师识趣地跑到最远的角落用餐。
丽娜很奇怪,问:“他俩怎么回事?”
诺约说:“一直这样。”
丽娜说:“不爱凑热闹。”
诺约说:“正是。”
两人开始扒汉堡,诺约一边吃一边看着丽娜。
丽娜说:“干嘛一直看着我?我脸上有花?”
诺约说:“你是否也叫柔荑?”
丽娜说:“护照翻译是这样,叫catkin,你怎么知道?”
诺约说:“也是天秤座,并且是属蛇的?”
丽娜说:“是啊。”
诺约说:“那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丽娜问:“什么故事?”
诺约说:“一个很梦幻的故事。”
故事从何时谈起?柔荑是何时从梦境出现?当诺约想要开口,千头万绪一时却无从说起,因为柔荑出现之前,那些命运都与她无关。
当着柔荑的面,诉说三十几个柔荑的故事。
柔荑很冷静地聆听诺约诉说,陷入恍惚之中,她凭直觉感觉到,在读懂诺约的爱情之前,有一段超长、凄美而又华丽的前奏。
那是迷雾,晨曦轻轻地覆盖在青苔石上,一缕阳光穿透,轻轻地照进看不见的迷雾之中。
低声的呢喃,有一个人抱起双手低头祈祷,下巴轻轻地磕在双手上,一朵弱小的黄花在脚下摇曳颤动。
弦弓轻轻地划过琴弦。
孤独的忧伤,弥漫在旋律之中。他牵着她的手闯进薄雾里,白色的裙摆飞舞。
停下脚步,森林深处天籁之声传来,仿佛天使的吟咏,拖曳细长的伴唱,余音旋绕。
丛林深处,一只麋鹿驻足警觉地观望,身后跟着一只幼小的麋鹿。
那对恋人紧紧拥抱。
男孩浮出迷人的微笑,嘴型像月牙,洁白整齐的牙齿令人怦然心动,柔情带着笑意深深地嵌入双眼皮下微微眯起的眼角和漆黑的眼眸里。
他轻轻地低下头,贴近雪白丰满的乳房,亲向她的红艳的小嘴。
《以父之名》。
那时候,森林的上空一阵抖动,鸟儿在枝叶间扑棱着翅膀。麋鹿向森林深处跃去。
那对恋人相视一笑,牵起手向森林深处跑去。他们的背影被时光定格在薄雾中。
森林深处随着喘息声晃动,一只乌鸦从头顶飞过,坠落在黑色枯井的井沿上。
画面消失。那对恋人踏着教堂的台阶,穿着婚纱,在两旁的亲人的祝福中,挽起裙边缓慢地走向教堂。
手指不停地落在琴键上,拨弄出深情的乐符。戒指穿过无名指。亲吻银色的十字架,穿着白氅的教父把手轻轻地放在《圣约翰福音》上。
那时候,柔荑聆听着诺约缓缓地诉说最近以来是如何寻觅世上的每一个柔荑,一面聆听宁静无人的西餐馆正播放的《以父之名》,同时轻轻地咬着手里的汉堡。
聆听着诺约的叙述,柔荑脑海里却同时浮现着方才的画面。
诺约说:“柔荑,梦想照进现实,我不远万里而来,轮胎都换了好几个,我别无所求。”
柔荑蓦然感到异常的感动,抬起眼眸望向诺约。
柔荑说:“你是说,我就是你要找的梦中之人?”
诺约说:“你是唯一的符合。你可以用任何方式考验我,看我能否成为你合格的丈夫。”
柔荑缓缓地摇头,说:“你不必考验。”
良久,柔荑伸出手,握住诺约,说:“我也愿意成为你永远的妻子。”
诺约低头,亲吻她的左手。
那时候,梦境的尽头映起一抹殷红,时至今日,诺约以为生命再也没有波澜。但当转念之时,却又发现命运的演谶并未结束。
仿佛在看不见的前方,仍旧阻隔着一道墙,命运像一座悬转的深渊,横亘于虚无之中。
诺约领教过命运的厉害,诡异得出神入化。无论如何板上钉钉的事,也会发生反转。无论如何严防死守,照样一触即溃。
一行四人在洛斯奇国学霸市逗留,到处游玩。当专职司机和摄像师离开的时候,柔荑才向诺约请教。
柔荑问:“诺约,最好的人生是什么样子?”
诺约说:“摇篮里的婴儿。”
柔荑问:“为什么?”
诺约说:“人生前三十年,相对宽容,得过且过。而过了三十,就高度危险。—— 而婴儿是人生最高的境界,多多向婴儿学习,会减少很多烦恼。”
柔荑说:“信息量好大。”
诺约说:“我们的世界是反复无常的,永远戴着一副神圣的面具。就像地球,是一颗美丽的蓝色星球,但如果把海洋所有的水抽干,它其实是无比畸形和丑陋的。——可这是唯一生存之地。必须抛开美丑。”
柔荑说:“那人活着岂不是很痛苦?”
诺约说:“嘴上不说,脑袋不想,眼睛不看,耳朵不闻,更不要做,——但是心里要清楚。”
柔荑搂着他,亲了一口,说:“表达到位。”
诺约头顶着她的额头,蹭了几下,说:“你刷牙了没有?”
柔荑把两排牙齿露给他看。
诺约说:“好看。—— 有些道理提前告诉你,比较好,免得受苦受难。”
柔荑把脸依偎在他的肩膀上,说:“明白。”
不久,专职司机和摄像师回来了,四人一起去胡吃海喝,吃完又去唱歌。
那时候,柔荑拿起麦克风,唱起《情深海更深》,字正腔圆,柔顺的长发滑落长裙背面,诺约又再次看见她的侧面,恍如梦境。
当柔荑唱完,三人鼓起掌,柔荑重新坐回诺约身边,抱拳说:“小女子献丑了。”
诺约说:“我有个主意。”
柔荑问:“什么主意?”
诺约说:“摄像师。”摄像师走过来,问:“有何吩咐?”
诺约说:“回国后,把柔荑唱歌录下来。”摄像师摆了个oK的手势。
然后,诺约对柔荑说:“拍个视频也不错。”
柔荑问:“什么时候回国?”
诺约说:“等你把事情安排完了,就带你回去。到我那个城市住一段时间,签证时间到,再回来。”
柔荑说:“那我签久一点。”
诺约说:“先签一年,我养你。”
柔荑说:“谢谢亲爱的。”
诺约抚摸着她的手,说:“多唱几首,我喜欢听。”
柔荑于是便去点歌了。
人生有许许多多的秘密,点点滴滴,有待人去发觉。天意潜藏于命运的背后,像无穷扰攘的混沌。
诺约发觉自己不知从何时开始,就充满敬畏,笃信天意,也许是缘于自己身上发生了太多巧合,这些巧合都无法解释。
又因为其实巧合同样发生于每一个芸芸众生身上,所以他不得不相信天意确实存在。
更兼,所有古人几乎都笃信天意。
尘世间的一切,无法相信太久。相信金钱,本质只是一张纸,为它背书的信用一旦崩塌,连纸也不如。同时,又是灾难的漩涡,也具备通行的自由,金钱诱惑之下,人性不堪一击。
相信正义,又屡屡缺席迟到;相信友情,总是以背叛收场;相信爱情,又不免始乱终弃;相信科学,却不断被证伪。—— 人还能相信什么?
回来以后,已经夜深人静。
但柔荑全无睡意,和诺约坐在郊区顶楼的天台上,喝着啤酒,啃着鸡爪,漫无边际地聆听诺约开启那浩瀚的思境。
夜凉如水,天空一片漆黑,仰望苍穹,深邃得像无边无际的深渊。
直到此时,柔荑才明白诺约深谙人性,对尘世有着深刻的理解。
柔荑很开心,因为诺约总是很清楚别人心里在想什么,和他说话不累,他很有讲究,也有自己独立的一套见解。又知道问题真正的答案。
两个人像多年的兄弟,无拘无束地在深夜的阳台喝酒聊天,畅所欲言。
学霸市这个寂静无声的郊外,洛斯奇帝国的黑客都聚集此地,小屋的窗口依然亮着灯火。柔荑说,“他们的研究不分昼夜。”
柔荑又说:“你其实跟他们很像。”
无论身无分文,还是誉满天下,他们都孤独地埋头苦干,哪怕坐牢也一样笔耕不辍。完全无视名利世俗,也不在乎别人的眼光。苦难缔造了绝世着作。
一个天才做到极致,就是不为任何人服务,留下足以载入史册的手稿,完美得如同出自上帝之手。
诺约说:“他们是人类的巅峰。”
当柔荑疲惫时,诺约走在前面,扶着她下楼到房间休息,两人躺在床上,柔荑像小动物靠在他的身边,顷刻入睡。
闭上眼睛,漆黑的房间正适合睡眠。诺约也很快入睡。
临睡之前,又想起柔荑轻声唱歌的样子,仿佛像是爱情从摇篮里呢喃的声音,诺约发自肺腑地露出一抹微笑。
在漆黑的梦里,时间毫无感觉地流逝,也听不见水滴落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柔荑动了一下,紧紧地抱住了他。诺约睁开惺忪的睡眼,将毛毯轻轻地盖在她的身上。
舒畅地睡了一夜,醒来精力充沛,但柔荑仍在酣睡。
清晨的阳光从窗帘上头的玻璃悄悄地斜照进来,留下一束霓光。
看着柔荑,皎洁的面庞,深邃的睫毛,诺约心想,她若是手持弓箭,头戴霞帔,一定更美。
不忍弄醒柔荑,诺约独自想着,是不是到了该带她回国的时候了?
过了一会,柔荑睁开睡意朦胧的眼睛,看了诺约一眼,手指轻轻揉了下眼睛,说:“你醒了?”
诺约说:“也是刚醒。”
柔荑抱住他,说:“做了个很好笑的梦。”
诺约说:“什么梦?”
柔荑问:“诺约你会不会唱歌?”
诺约摇摇头。柔荑说:“我就是梦见你唱歌了。”
诺约问:“怎么样?”
柔荑说:“就像楼塌了一样。”
诺约说:“有你在,楼塌了还可以重盖。”
柔荑说:“也许我们可以专业系统去学一段时间。你刚才在想什么?”
诺约说:“我在想,该带你回去我国了。你报备一下。”
柔荑掰起手指头,说:“后天吧。——现在,赶紧起床,刷牙洗脸,我们去给那些天才送早餐和打扫公共区域卫生。”
诺约闻言,瞬间爬起来,说:“正合我意,走!”
两人匆匆洗漱,来到餐厅,已经打包整齐,上面贴着标签,柔荑仔细地捡了二十份,说:“我们就送这些吧。”
将快餐都装入泡沫箱,抬上餐车,又拿一个空泡沫箱,放在下层,推着往餐厅外走去,沿着第一排小屋开始送。
柔荑套上义工红袖,来到小屋,有一个格口,从格口把快餐推进去。看见小屋门口的垃圾,都收进空泡沫箱里。
逐一分发,收拾,诺约看见第九个小屋的人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手里还拿着钢笔,显然通宵熬夜,刚睡不久。
推着餐车继续派送,不一会,义务就做完了,柔荑推着餐车来到垃圾点,把垃圾泡沫箱叠在那堆泡沫箱上面,等待车辆来拉。
诺约问:“像你们这样的义工很多吗?”
柔荑说:“是的。好几个大学,社区的人也自发来帮忙。”
诺约说:“了不起。”
柔荑说:“他们都是帝国精英,学霸中的学霸,不可多得的人才,但是由于种种缘故,多年以来,只能这样照顾他们。不能犯其所忌。”
诺约说:“天才总是多灾多难的。”
柔荑说:“一言难尽。我俩把公共区域卫生打扫干净。”
诺约拿起扫帚,那把扫帚不是一般的大,跟着柔荑,拎着竹筐,开始清扫石道上的落叶。
两人忙碌了一上午,才把公共区域卫生弄完,除了打扫,还要喷洒,检查水电,最后再整理餐厅,看着简单,做起来也是有点痛苦。
诺约说:“柔荑,你有福了。”
柔荑说:“怎么说?”
诺约说:“我请个保姆,不用你做家务。”
柔荑说:“我特爱卫生,不知道是不是洁癖。别人洗的碗,我都不放心。”
诺约闻言,叹息一声:“天下女人,几乎一致。”
柔荑疑惑地问:“你说什么?”
诺约说:“我该踌躇地怎么说呢?有一利必有一弊。”
柔荑说:“其实也不是洁癖,就是比较爱干净而已。”
诺约说:“累了吧?回去洗下澡,再出去吃饭。”
柔荑说:“你还没吃过洛斯奇餐,带你尝尝。”
诺约说:“好,顺便把他们二人也带上。”
两人回房间洗澡,换上整洁衣服,然后出门,打算叫醒专职司机和摄像师,谁知他俩早已起床,正在泡茶。
诺约说:“我们一起出去吃饭。”
摄像师和专职司机连忙出来。
一行四人来到学霸市本地人开的餐馆,开始吃烤肉大餐,鲟鱼子酱,羊排,牛排,烤肉串,甜点,沙拉,喝蘑菇汤。
诺约才知道洛斯奇国的美食大餐无比丰盛,光沙拉一项就点不完。
四人一起快乐用餐,听到早晨诺约和柔荑一起去做义工,摄像师表示可以去拍摄下来,柔荑摇头说,“不允许他们出现在世人的镜头前。”
诺约绕开话题,说:“人之一生,就是什么事情也不干,想走遍世界,也纯属妄想。世界之大,超乎想象。换言之,人如果穷尽一生,只做一件事情,也大概率会成为那个行业的高手。—— 人只有明白自己最拿手的是什么,不断提升,学以致用,也许,才能够多一些机会得偿所愿。”
那专职司机问:“每个人怎么能一样呢?”
诺约说:“是啊。谁能解开命运之锁,看见自己只不过是裹挟于世界现存秩序的洪流中一片随时都会被吞没的叶子呢?”
柔荑给诺约夹了一块肉,说:“世事难料。亲爱的,吃肉。”
诺约默然地看向柔荑,说:“也许,这就是我为何会出现在你生命中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