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中。
垂拱的空间看起来空阔异常，只有尽头摆着一张高高在上的宝座。
燕王世子百无聊赖地轻轻拍打着自己的大腿，他额头的美玉在昏暗的环境中散发着青蒙蒙的光芒。
两道身影沉默地站在燕王世子身后。
一个作道人打扮，另一个却一身劲装，怀中抱着一把长剑。
如果说燕王世子坐着的木墩不伦不类的话，他们就连个座位也没混上。
“这头老狼好大的架子！”
道人不满地道。
这老道身着紫绶衣，八卦袍，头上戴着莲花冠，七星簪。
一看就比周明骏那个假道士正规多了。
那剑客打扮的中年人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
似是不屑于背后议论别人。
“木道长稍安勿躁。”
燕王世子含笑安慰道人:“是我等上门做客，还是要照顾主人的时间方便与否的。”
他只口不提北境妖王把他们在这儿晾了半天。
“也就是世子你好说话！”
木道人既达到了展现自己不惧那头老狼的气概，又得到了燕王世子重视的态度，冷哼一声不再说话。良久之后。
燕王世子眼睛忽然一亮:“来了！”
大殿中下起了雪，纷纷扬扬。
范围仅限于大殿尽头那张宝座。
片刻之后，就将宝座尽数淹没。
白皑皑一片，淡雅又华贵。
一道人影突兀地出现其中。
修长笔直的大腿轻轻抬起，跨到了另一条腿上。
燕王世子尽管已经看了很多次，此时还是有目眩神迷之感。
“妖王来了。”
他客客气气地打了个招呼。
“让世子久等了。”
宝座上的人影轻轻点头，歉意地道。
她端坐片刻，像是难以承受自身的重量，慢慢倾斜身子，将大半个身子的重量放到了支在宝座扶手的那只手肘上。
神态慵懒闲适。
以燕王世子纵横花丛的丰富阅历，喉头也忍不住轻轻蠕动。
他不动声色地换了个坐姿。
“动手的时候，得吩咐木道人他们先废了她不要杀……”
可怜如临大敌的木道人跟那名剑客，根本不知道还没动手燕王世子就擅自要给他们增加难度。
生死相搏，大家都是全力出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要恰到好处地留手，除非自己实力远远胜过对方。
燕王府要是能轻易压服这头北境妖王，也不用四处邀请帮手。
“关于公子讨要的那件事物……”
宝座上的人影率先开口了。
声音稍稍沙哑带着磁性，但无损本身的动听。
燕王世子一怔，没想到这头老狼突然不再拖延，反而主动提起。
他顿时收了心思，凝神细听。
“今天还有别人也想要，我不知道该交给你们谁？”
宝座上的人影含笑道。
原来是换了一种方法拖延。
燕王世子冷哼一声，不悦地道:“在这北境，还有什么人有资格跟我们燕王府争夺？”
“妖王既然有交出来之意，就直接交给我吧。”
他连问也不问别人是谁，只是对着北境妖王步步紧逼。
不过是祸水东移的小手段罢了。
打小在燕王府里勾心斗角的燕王世子对这种小伎俩不屑一顾。
“那可不行。”
宝座上的人影轻笑起来:“来人可是几百年前就跟我约定了的。”
“几百年前？”
燕王世子眉毛一扬，有些意外。
“那人也是妖怪？”
人类，不可能存世几百年。
传说中这世界千年前还有修士的时候，也不过能活三四百年。
“谁知道呢？”
宝座上的人影漫不经心地答了句。
“等他上来，你们慢慢商量吧，有了结果，我就把东西交出来。”
人影开始慢慢变淡。
“等等！”
燕王世子霍然站起来。
可片刻之间，那张宝座上就变得干干净净。
“这贱人！”
他狠狠咒骂一声。
说走就走，这根本是在蔑视他的身份！
木道人跟剑客的脸色也很不好看。
北境妖王来无影去无踪，他们两人对敌人的手段毫无察觉。
“世子息怒，当务之急是弄清她说的另外一人是什么人。”
剑客上前一步劝道。
“走！”
燕王世子很快冷静下来。
他能在燕王府脱颖而出，靠的就是这份心性。
“让人传信出去，加快速度！”
燕王世子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吩咐木道人:“只要灵鼔山答应了，别的小门小派就别管了！”
到时候一网打尽。
不管是那头老狼，还是想跟他抢东西的人。
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
万和他们从山腹走出来，沿着盘旋的山路向上。
这座山外表看不出来，内里却是中空的。
阳光从山顶的开口处直射下来，照亮了一小片区域，大部分地方都处于黑暗之中。
山璧上，有零零散散的洞口。
有的就那么敞着，有的像模像样地做了个木门。
显然这里就是独眼人生活的地方。
万和低头看了看，山底下是大片的丛林，中央湖泊幽暗。
不时有大大小小的动物从丛林中出来饮水。
“刚才守门那个人有问题。”
万和忽然道。
那个守门人不对劲。
他在看到独眼人东门居然带进来这么多人之后，第一反应是阻拦，为此还跟东门吵了一架。
灵鼔山掌门等人当然不会听他的。
他们在达到目的之前不会出去。
“虓就是那种认真的性子，不用在意。”独眼人东门不以为然地道。
万和点点头，又摇摇头，还是觉得不大对。
“可他阻拦之后，没有示警。”
这才是万和觉得最大的违和之处。
那个叫虓的人如果真的是东门口中尽职尽责的守卫，在阻拦他们一行人无果之后，就该示警试图将他们全部监管起来才对。
可他没有，就那么放万和等人走了。
“应该是看我的面子吧。”
独眼人东门神态轻松。
山谷里一片祥和，明显燕王世子还没来得及闹事。
面见老祖宗需要等待。
这时间内他可以先回家看看妻儿。
一段时间没回来，他怪想自己家那小子的。
“好吧，也许是我多疑了。”
万和摸了摸下下巴，决定相信东门的面子。
“这都是小事。”
灵鼔山掌门笑了笑。
他也觉得有点不对。
但是，无所畏惧。
灵鼔山在北境最大的对手就是山顶那头老狼。
可他们是作为独眼人的同盟进来的，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余者，不值一提。
万和终于彻底妥协。
毕竟，在一群面子人和自信怪当中，只有他一个忧心忡忡就显得很奇怪。
独眼人东门的家，或者说洞穴，在半山腰稍稍靠上的地方。
这里，已经没有多少独眼人的居所。
远处看不起眼，近了万和发现着实不小。
光洞口就有三丈宽，两丈高。
他们接近四十人，脚步再轻，动静也着实不小。
路过之处，不断有独眼人出现，静静地看着他们。
惊慌，戒惧。
这些独眼的妖怪表现并不比山外村子里的人类强多少。
万和甚至还感受到不少恶意目光的注视。
对此他只想说一个好字。
谁会跟独眼巨人的眼睛这种高级材料过不去呢？
他保证来一个打死一个，绝不浪费。
只是可惜东门大概不会愿意。
万和不知道是不是该向荒神许个愿让东门失足从山上摔下去。
“到了。”
独眼人东门停下了脚步。
作为一个常年混迹于人类社会的妖怪，他自然不愿自家四门大敞。
他家是有数的安了大门的妖怪之一。
敲门之后，很快有一个看起来十四五岁的少年给他们开了门。
“父亲！”
看到东门，他欢呼一声就冲了上来。
毕竟，旁边的万和看起来跟他年纪差不多。
灵鼔山的一群老头子，面相也不凶恶。
打头那个胖老头，少年觉得自己一伸手他就倒下了。
可随着他冲出门，灵鼔山弟子们的目光齐刷刷朝他看了过去。
“父亲……”
少年的脚步迟疑了，腿肚子有抽筋的迹象。
被几十个拿着刀剑，身上还有可疑血迹的人盯上，他没当场跪了就是好的了。
“你被人捉住了？”
少年鼓起最大的勇气，小声问了东门一句。
“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独眼人东门哭笑不得，想要狠狠照少年头上来一下又舍不得。
他骄傲地拉过少年，对着万和等人介绍:“我儿子，文博。”
“不姓东门，对吧？”
万和第一个反应就是我懂。
老规矩，姓文博也叫文博嘛。
他倒不奇怪这独眼人怎么给自己儿子取了个文绉绉的名字。
入乡随俗，潜移默化。
前世修行界那些有名的大妖，名字起的比人还像人。
“东门文博。”
一个淡淡的声音不等独眼人东门点头，插了进来。
“失礼了，客人，进来说吧。”
独眼人东门的儿子好像找到了主心骨，立刻站到了声音的主人身后。
万和跟灵鼔山掌门对视一眼，觉得好像找到独眼人东门安这么大这么厚的门的原因了。
从里面出来这妇人看起来三十许，眉目如画。
可能是长期不见光的缘故，皮肤白皙的惊人。
加上一股若有若无的忧愁笼罩在眉宇之间，看起来有如烟笼芍药，美的惊人。
决定了！
万大长老当场在心中拍板。
如果这妇人偷偷向他求救，他就把人给放了。
不要问，问就是同情心发作。
绝不是想看独眼人东门如丧考妣的样子。
这妇人的气质，怎么看都不像是独眼人聚居地这种小地方能养出来的。
说她是大家小姐万和也是信的。
“若……你怎么出来了？”
独眼人东门一个箭步蹿过去，小心地扶住了妇人。
万和耳朵尖，听到他想叫妇人闺名因为人多没叫出来。
“没想到这家伙还是个怕老婆的……”
万和大开眼界。
放在前世，有人说独眼巨人吃了他倒是信。
那妇人面色不豫，明显是忍住了，让东门扶着她进去了。
万大长老能看的出来，她其实健康得很，根本不用人搀扶。
东门文博……
嗯，这名字还不如直接叫东门他儿子。
从没见过这么多人。
万和跟八个老头毫不客气地进了东门家，灵鼔山弟子们就只有在外面等着的份儿。
这小子在家里待不住，蹿出门看看整整齐齐在他家门外两边排开的灵鼔山弟子，一溜烟跑了。
有这份威风不炫耀，他能后悔一辈子。
……
“不知道客人从何处来？”
独眼人东门的妻子显然很久没见过这山里之外的人类了。
她不顾独眼人东门频频的眼色，坚持留了下来。
独眼人东门觉得自己要死了。
看那些灵鼔山长老目光灼灼似贼的模样，他恨不得把他们一个个眼珠子都挖出来。
但一个也打不过就很可怜。
东门幽怨地看向万和。
为什么要给这些老贼治病？
“我来自横断城，他们来自灵鼔山。”
万和无视了东门幽怨的目光，单刀直入。
“夫人有什么想说的尽管直说，我跟这个独眼妖怪不熟。”
“啊？”东门的妻子吓了一跳。
她神色茫然，显然不知道横断城也不知道灵鼔山，就是个普通人。
家境好的也不一定就适合练武。
习武之人也未必就知道灵鼔山。
“这位是灵鼔山掌门，德高望重，急公好义，平生最恨的就是欺压妇孺之人。”
万和又着重介绍了灵鼔山掌门，就差没明示这妇人赶紧求救了。
灵鼔山掌门干咳一声，有些不自在。
德高望重他肯定是有的，但出发前他好像还压过路师妹……
“你有什么冤屈尽管说，老夫为你做主！”
口气被万和带偏了，好像青天一样。
“啊？”
东门的妻子显然跟不上这两人的思路。
“我就是想知道一些外面的情况……”
外加跟外面的人聊聊天，不要像跟被整个世界遗忘了一样。
这些人整什么呢？
“不要有顾虑！”
万和大手一挥:“我跟这个独眼妖怪真的不熟！”
只是听说独眼人抢人类做妻子也就罢了，现实见到他肯定得问清楚。
从东门这个邪恶妖怪手下救人于水火。
“我和夫人是真心相爱啊！”
独眼人东门急了，顾不得脸皮吼了一嗓子。
再不吼眼看他就要被这些不要脸的定罪了！
万和跟灵鼔山掌门看看东门的脸，再看看他妻子，一致摇头。
鲜花插在牛粪上。
不信。
这情形反而看起来越发像万大长老跟独眼妖怪勾结要来赚那妇人。
“他说的是真的。”
东门的妻子幽幽叹息一声，果然不上当的样子。
不过随着她的讲述，万和知道她也不是起了什么疑心。
很俗套的勾引大家小姐私奔的故事。
不过东门可不是话本里的穷鬼，要靠着护卫眼瞎，丫鬟婆子里应外合成事。
他不但有钱，还有神通。
跟现实里那些看了话本企图勾引大家闺秀直接被打死的倒霉鬼不同，东门不但博得了小姐放心，连未来的老丈人都搞定了。
“那你们怎么私奔了？”
万和忍不住道。
“因为就在婚事快定下来的时候，他少了一只眼。”
东门的妻子不无怨恨地道。
“我那时候还小，傻，真的。”
“怎么就跟他私奔了呢？”
人在冲动的时候，可以放弃一切。
为了所谓的感情，连额父母都可以抛弃了。
但很多人过后就后悔了。
蜀山弟子当中也不是没出过这种事。
白老鬼一贯的处置就是随他们去。
只是等他们再次回来跪在山门之前恳求的时候，却永远也进不去了。
万和瞥了一眼东门。
没想到这家伙在这种方面居然是个高手。
趁着还没觉醒的时候去山下骗了个老婆回来。
那妇人即使舍得孩子，恐怕也自觉没脸回去见家人。
“大炎其实不大在乎这些吧。”
万和斟酌着道:“想回去就回去看看。”
“就他这样子怎么回去！？”
没想到妇人立刻回了万和一句。
好吧，居然还舍不得这独眼人。
万和觉得自己大概制裁不成东门了。
“阁下如果有机会到中州的话，能不能帮我捎一封信回去？”
妇人自知失态，脸红了红，恳切地道。
“交给我来送其实也是一样的。”
东门在一边忍不住插口。
“你闭嘴！”
妇人终于忍不住一声娇斥。
那眉头一竖，东门高大的身子就矮了半截。
“我每隔几年偷偷给老丈人送东西，也没见你说有什么信要送。”
万和犹自能听到他嘴里小声嘟囔。
“算了，不送，你让他送吧。”
没热闹可看，万和兴味索然地摆了摆手。
这妇人欠缺的只是打开心结。
等鼓起勇气敢跟家人联系了，哪儿用的上他万大长老。
“露馅了吧？你们就是一伙的。”
灵鼔山掌门在一旁凑趣道:“他们刚才诈你呢，老夫跟他们不一样，说跟这独眼妖怪没交情就没交情！”
看他道貌岸然的样子，如果不是那天扛着光溜溜的路长老就跑，万和差点就信了。
“拉倒吧你！”
万和没好气地道:“谁也不用送了，等回头自己上门就行了。”
看万屠跟万老头的架势，万家明显是要从横断城搬走的。
到时候东门全家跟着搬到中州也不算稀奇事。
就是不知道他老丈人愿不愿认个妖怪女婿。
万大长老倒有好法子，让东门妻子装作新丧带着儿子回娘家就是了。
不是铁石心肠的父母恐怕都不会拒绝。
就怕轮到东门不愿意了。
“不好了！”
门忽然开了。
东门的儿子一头撞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