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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鱼比河鱼肉质紧实,倒有几分同禽肉类似,尤其这香鱼肉,一口咬下去,好似咬开了包着香气的肉丸似的,齿颊留香,越嚼越有滋味,令人口舌生津,险些连舌头都要吞下去。

这香鱼本身滋味就足够鲜美,再辅以各种酱料,非但未曾掩盖鱼肉滋味,反倒锦上添花,蘸藤椒酱时凸显鱼肉甘甜,蘸酸辣酱时凸显鱼肉香浓,蘸芥末时凸显鱼肉鲜嫩……尤其靠近鱼腹处,膏脂肥美,配以蘸酱正好略解油腻,又佐以在井水里沁得凉爽宜人的清酒,叫人愈发欲罢不能。

陆升一口接一口,只觉咸香麻辣酸甜辛、口口滋味各有不同,变化无穷,竟丝毫生不出厌倦,不觉便吃完一条,若霞便恰到好处,又为他奉上第二条。

陆升这时才觉出几分赧然,单手托着漆盘,讪讪问道:“阿瑢你……不要?”

谢瑢这才转过身,侧对着陆升,斜眼瞅他道:“要。”

然而他虽然说了个要字,却不见任何行动,也不见若霞、若蝶再奉上烤香鱼,谢瑢却仍是看着他,看得久了,竟露出些许幽怨神色。

陆升竟看懂了,迟迟疑疑夹了一块鱼肉,送到谢瑢嘴边,那公子也不推却,略略前倾,仍是看着陆升,却伸出舌尖,轻轻在莹白鱼肉上舔了一舔,这才张口含住,慢慢吃了下去。只是视线一顺不顺,盯着陆升不放,却是说不出的意味深长、风情万种。

陆升只觉喉咙发紧,那媚红舌尖好似并非舔在鱼肉上,反倒是舔在他心胸之间不知何处,又热又软、又痒又酥,却搔也搔不到,难免令人坐立不安。

他发了半晌呆,这才收回举在半空的竹筷,谢瑢却问道:“陆郎怎么不问了?”

陆升如今神魂不守,便从善如流问道:“阿瑢……还要不要?”

谢瑢道:“还要。”

陆升只得再夹一块鱼肉,送到他嘴边。

谢瑢仍是张口吃了,舔一舔嘴唇,又斜眼看他。

陆升只得再三问:“莫非……还要?”

谢瑢眼中稍稍浮现一抹亮光,应道:“还要。”

陆升喉咙非但发紧,更是发干发热,无名火在胸臆间缓缓烧灼,他察觉莫名焦渴不知从何而起,不禁吞了吞唾沫,这才又夹了鱼肉,继续喂他。

如是不知周而复始多少次,陆升终究手腕无力,一双精心打磨的楠竹筷跌落在回廊铺就的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扑扑两声。

谢瑢自己倒了杯酒,轻笑道:“不过吃你几块烤鱼,何必露出这般苦大仇深、咬牙切齿的表情来?”

陆升仍是讪讪不知如何回答,只得垂头不语。

不知何时退避到两丈开外的若霞这才带着仆从悄声上前,收拾残局,撤走食案烤炉,又换上沁凉的梅子酒,酸甜可口,倒同普通果汁没什么区别,外加一对银盘,一盘盛着鲜红欲滴、果皮吹弹可破的红樱桃,一盘盛着饱满多汁、宛如金珠堆砌的清甜黄枇杷。

待得众人再度退去,四周又是一片寂静,庭院中悬着几盏灯笼,照得流水蜿蜒,银光闪烁,一只虎纹小猫正蹲坐溪边,专注盯着水面,突然水花泼溅,自水面浮起只玄黑油亮的小乌龟来,那小猫骇得全身毛根根倒竖,眨眼便窜进了花丛之中。

那小龟惬意顺水漂浮,渐渐靠近了二人,却突然又抬眼望了一眼陆升,猛地钻回水下,不见了踪影。

鱼跃龟游,猫栖虫飞,夜风习习,却除此之外,连半个人影也无,陆升坐在谢瑢右手边,同他一道眺望庭院。虽然一言不发,却觉就这般静谧而处,分外安详。

他望了一阵,便不觉开口道:“阿瑢,我兄嫂有后了。”

谢瑢笑道:“可喜可贺,只是抱阳为何不欢喜?”

陆升迟疑片刻,强笑道:“我、自然是欢喜的。只是……只是……”

他突然胸中凄楚,只觉喉咙一梗,便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谢瑢便为他续道:“只是你终究成了外人。”

长兄如父,长嫂如母,陆升自幼被兄嫂视若己出,如今乍然听闻要有个侄子了,难免有几分失意。

此中心思,不足为外人道,然而陆升却想也不想就对谢瑢倾诉了,如今回过神来,听谢瑢道破他心结,又有些许赧然。

陆升叹口气,轻笑道:“……罢了。阿瑢,我是来赔罪的。当初为送沈伦出城,我却瞒着你不说,是我的不是。若非别无选择,我断然不会出此下策……”

谢瑢道:“在你心中,我终究也是外人。”

陆升如今将心比心,哪里不懂,只觉满口苦涩,也要自己咽下去,又往谢瑢身畔挪了挪,又道:“……我更怕说了以后,你若是反对……我做是不做?这却如何是好?”

谢瑢道:“自你我二人相识以来,你当真要做的事,我何曾反对过?”

陆升一愣,怔然道:“这倒不曾……”

谢瑢又道:“你为人虽然蠢笨了点,但什么应做,什么不应做,心里却清楚得很,不必我来反对。”

陆升却笑也不是、怒也不是,只得叹口气道:“……阿瑢。”

他温言软语,连埋怨也全无气势,谢瑢嘴角微勾,抬手道:“过来。”

陆升酒意上涌,遂从心所愿,侧身便靠在谢瑢肩头,他肩头阔而结实,陆升靠得轻松惬意,不觉便有些昏昏欲睡,低声道:“哥哥嫂嫂有孩子了,青梅竹马也不要我了……到头来我身边,便只有阿瑢了。”

谢瑢道:“嗯。”

陆升又道:“阿瑢,待你成亲后,不如同我结个儿女亲家……往后百年通家之好……”

谢瑢听任他信口开河,只揉抚他后背,轻轻按住后脑,陆升顿觉睡意来袭,枕在谢瑢肩头,沉沉睡去。

谢瑢这才冷冷望向庭院之中,重重树影深处,冷道:“阁下也是当朝大学士,不告而入,闯我陋室,未免有失||身份。”

树影晃动,却当真自其后走出一个文士来,着文士巾,雪似的道衣,长袍点缀墨色,风雅动人,这人四十后半年纪,目光清雅,怀中正抱着那只跑得不见踪影的虎纹小猫,步步稳重,朝谢瑢走近,一面柔和笑道:“贸然叨扰,多有得罪。只是不见一见我这学生,走也走得不安心,倒是多谢公子通融。”

谢瑢安坐不动,只环住陆升肩头道:“谢某不便起身见礼,也请水月先生体谅。”

那文士正是风云中心的人物,失踪许久的朝廷钦犯,陈留王的心腹幕僚水月先生,此刻温润而笑,当真是君子如玉,又弯下腰将那小猫放回地上,那虎纹小猫恋恋不舍舔舔他的手指,方才兴冲冲撒开四腿跑上回廊,靠着谢瑢腿边趴下了。

水月先生仍是笑道:“谢公子客气了。”他走得近了,抬手轻轻抚了抚陆升头顶,陆升头发细软顺滑,手感上佳,水月虽然想多揉抚片刻,却被一旁人的冰冷目光刺得松开了手,又叹道:“四年不见,这小子倒长得这般健壮了。”

谢瑢道:“先生冒着偌大风险,便只为来见一见这十年前就逐出师门的学生?”

水月失笑道:“公子言重了。”

他倒不客气,径直脱鞋上了回廊,也不拘姿势,随意坐下,若霞受了谢瑢指示,送来干净酒具,为他斟酒。

水月托着青玉雕琢的浅口酒杯,将梅子酒一饮而尽,才叹道:“你可知为何十年前我要将抱阳送入卫苏门下?”

谢瑢道:“洗耳恭听。”

水月却斜眼打量起谢瑢来,哼笑道:“素闻谢瑢谢公子傲慢冷淡,难以亲近,如今看来,却有些名不副实。莫非是因为提到抱阳的缘故?”

谢瑢沉下脸来,水月仍是温润悦然而笑,转而道:“十年前,先帝曾推行士庶同席,上巳节时开放御林苑,与民同乐,松风书院也曾受邀前往。在鹿苑中时,每人都可领一包豆饼,用以喂鹿。人人皆以其喂鹿,尽享其乐,唯独抱阳将豆饼偷藏在怀中,带出鹿苑。他虽然自认神不知鬼不觉,却落在多人眼中,个个都是摇头叹息。”

谢瑢却笑了笑,侧头看看靠在自己肩头睡得人事不省的青年,沉吟道:“自松风书院往返鹿苑,必定途经兴善寺。十年之前一场水患,兴善寺外正建了上百棚屋收容灾民,这小子定是回程时将豆饼送予灾民了。”

水月又轻笑起来,“你倒对这小子知之甚深——正是如此。事后我曾问过抱阳,何以如此?你猜他如何回我?”

谢瑢道:“无非是鹿吃饱了,灾民尚在挨饿之类。”

水月抚掌而笑,叹道:“谢公子当真心思剔透,叹为观止。”

谢瑢不为所动,只问道:“水月先生就因此将他逐出师门,送到卫苏门下习武?”

水月又将一杯酒一饮而尽,笑道:“正是。抱阳心思纤细敏锐,若是再念多了圣贤书,只怕思虑过深、易生心魔,反倒害了他。”

谢瑢道:“原来水月先生一片苦心,全是为了抱阳着想。”

水月微微一笑,一面站起身来,一面柔声道:“我这学生愚笨得很,上不得台面。幸而却同谢公子有点缘分,以后就劳谢公子费心,照顾他一二。”

谢瑢眉头一皱,环抱陆升肩头的手紧了紧,冷道:“你这学生大智若愚,是难得的良玉,若是落在你手里倒是糟蹋了。”

水月反倒笑得愈发柔和,好似悬在城楼上一盏光芒和暖的明灯,迈下回廊,又回头望了陆升一眼。

谢瑢道:“水月先生不同抱阳道别?这一别可就是天人永隔了,好歹让昔日的学生送送行。”

水月道:“我如今乃是朝廷钦犯,他若见着了,便要背上玩忽职守、知情不报的罪名,我连累了一个,却不能再连累第二个……如今既然见过,就当是送行了。谢公子,告辞。”

谢瑢将陆升轻轻放在若霞送来的软垫上,这才站起身来,端端正正,环臂抱拳,行了个弟子礼,肃容道:“谢瑢代陆升,恭送先生。”

水月含笑对谢瑢拱拱手,这才转过身去,袍袖一翻,走进庭院,消失在树影掩映当中。

陆升醒过来时,察觉四周柔软,他正躺在谢瑢那张拨步床上,头枕在谢瑢肩头,手足犹如章鱼般缠在谢瑢腰身腿上。

床帘外隐隐投进些烛光,隐约照出谢瑢沉眠如天神的面容,二人长发泼墨般交缠在枕间,难分彼此,透着难言的暧昧温柔。陆升慌乱不已,松开手坐起身来,就要翻身下床。只是他躺在里侧,要离了床榻就要自谢瑢身上翻过去,才一动就被谢瑢拦腰搂住,压回被褥之中。

陆升心跳如擂鼓,慌张道:“阿、阿瑢!不要乱来!”

谢瑢俯身在他头顶上,却轻轻笑出声来,他赤着上身,肌理坚实隆起,长发披散,少了往日的端方风仪,却隐隐透出几分凶兽般的强力与威胁,就连笑容也好似狰狞猛兽咧嘴露出利齿,叫陆升愈发胆战心惊,只睁大了双眼瞪着他。

谢瑢却不曾得寸进尺,只将两手放在陆升耳侧,好整以暇、居高临下俯瞰,笑道:“慌什么?我不过有话要同你说。”

陆升颤声道:“什、什么话?”

谢瑢道:“有人托我转告你:我走了,你往后万事不可莽撞,多同谢瑢商议。”

陆升茫然:“走了?谁走了?谁托你转告?”

谢瑢道:“水月先生。”

陆升大惊失色,也不顾同谢瑢调|情,利落钻出他两臂之间,跌跌撞撞下了拨步床,借着留在桌上的烛台映照寻找脱掉的外衫和鞋袜,一面焦急问道:“先生何时来的?何时走的?往何处去了?”

谢瑢道:“一个时辰前就走了,不知去向。”

陆升手一颤,腰带落到地上,他转过身瞪着谢瑢,厉声道:“你为何不唤醒我!”

谢瑢亦起身下床,一面走向陆升,一面柔声道:“先生不能见你。”

陆升两眼发红,只觉心头混乱如麻,茫然道:“为、为何不能见我?”

谢瑢道:“你身为卫戍京师的羽林军,若见了朝廷钦犯,是当场捉拿,还是去报官?”

陆升道:“我、我……”

谢瑢道:“水月先生一片苦心,莫要辜负了。”

陆升惶然无措,气息也愈发微弱,喃喃道:“先生、先生为什么要我同你商议?阿瑢、阿瑢,先生他……可好?”

谢瑢道:“气色好得很,只是担忧你,故将你托付于我。”

陆升深吸口气,这才镇定了少许,怒道:“我大好的男儿,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何必托付给别人?先生他……杞人忧天!不、不成……先生来道别,定然要叫上沈伦,沈伦那厮……”

他突然攥紧了拳头,“阿瑢,我要出城!”

谢瑢叹道:“这个时辰,早过宵禁了。”

陆升焦急踱步,突然咬牙道:“就说羽林卫查案,城门卫自会为我开门。”

谢瑢冷嗤道:“闹这么大动静,究竟是去见沈伦,还是为朝廷通风报信?”

陆升脸色惨白,只用一双清澈如鹿的双眼望着谢瑢,喃喃道:“天一亮,便见不到人了。”

谢瑢道:“我倒有办法,只是……”

陆升精神一振,忙道:“但说无妨!”

谢瑢沉下脸道:“人人唤你抱阳,我也唤你抱阳,本公子不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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