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方死者被集中到二十多个帐幕内,于黄昏时分举行公祭,杀马供于帐前,以奠亡灵,在突利的带领下,绕营七圈,每次来到帐门时,以刀击臂而哭,再把死者和陪葬的日用品衣物一起火化,然后收集骨灰,待将来回乡安葬。
把死者优恤处理停当后,全军大事庆祝,篝火处处,战士舞刀弄枪,把臂高歌跳舞,烤肉的香气弥漫整个营地,充满胜利的气氛。
突利与一众大酋将领和沈牧等巡视各营,与众同乐,激励士气,才返回主帐,举行最高层的庆功宴。
此仗胜来不易,众酋将更知全赖沈牧献计出力,又佩服沈牧等于赫连堡力抗颉利大军的壮举,对他们敬若神明。
众人轰然痛饮。
跋锋寒提议道:“少帅不若把今次远道前来草原的来龙去脉,详述一遍,很多事说不定迎刃而解。”
其中一位酋将点头道:“只要我们力所能及,必为少帅办妥。”
沈牧一边喝酒吃肉,一边娓娓道出事情始末,最后狠狠道:“马吉肯定是个关键人物,找到他就可把狼盗挖出来,大小姐那八万张羊皮亦有着落,然后我们再回头去找杜兴和许开山算账。”
跋锋寒笑道:“找杜兴和许开山算什么账?这两个家伙一扮丑角,一装好人,肯定可推个一干二净,难道你能一刀把他们杀掉吗?江湖规矩就重一个理字。”
沈牧颓然道:“你说得对,这两个家伙确是滑不留手,很难抓着他们的狐狸尾巴。”
突利哑然失笑道:“有我突利在,你们大可放心。先不论其他,只要给我三个月时间,我可为你们筹措八万张羊皮,先向大小姐交差,由这儿遣人送去给她。”
跋锋寒坚决的摇头拒绝,道:“八万张上等羊皮并非小数目,况且这样得到羊皮,太欠乐趣,我要马吉把羊皮呕出来。”
突利同意道:“我明白锋寒的感受,马吉算什么东西?现在我要他跪下,他就永远不敢站起来。”接着向众将问道:“谁晓得马吉刻下在什么地方?”
菩萨道:“我知道。”
沈牧大喜追问。
菩萨道:“我不晓得他此刻身在何方,却知道他会到龙泉去参加拜紫亭的立国大典,同时和拜紫亭进行一桩大买卖。”
突利双目杀机大盛,沉声道:“马吉竟敢不把我放在眼内。”
沈牧乘机问道:“拜紫亭的立国究竟是什么一回事?”
结社率道:“那是高丽人和颉利的一个阴谋,好牵制契丹人,不让他们插手理会我们和颉利间的纠缠。坦白说,契丹人暗助我们亦是不安好心,最好我们长期分裂,攻战不休,那他们就可大肆扩展,增强实力。”
徐子陵心中一动,从怀内掏出五彩石,道:“这是美艳夫人在统万交给我们,托我们送往给拜紫亭的五彩石。”
突利等无不动容,显然知晓此石的来历。
菩萨震动的道:“这真是靺鞨人的镇族之宝五彩石吗?美艳夫人怎会把此异宝交给你们?”
沈牧、徐子陵和跋锋寒你眼望我眼,心想此石不是从契丹人手上偷出来的吗?为何会是靺鞨的镇国之宝?
突利把手伸过去道:“可否给我看看。”
徐子陵毫不犹豫的把五彩石摆在突利掌心,后者拿石后以两指捏起,送到眼前道:“在你们南北朝时代,靺鞨尚未分裂为七部,总名靺鞨,其主从波斯人手中得此异宝,遂以之饰大族长的冠帽,五彩石从此成为靺鞨领袖的象征。后来契丹入侵,靺鞨灭亡,族人散逃各地,形成靺鞨七部,最强大的就是北面以黑水靺鞨和南部的粟末靺鞨,其他五部均弱不足道。五彩石从此落入契丹人手上,假设此石能被拜紫亭得到,会令他声势大增,顺理成章的借机立国。”
沈牧道:“此石会否是假的?”
突利微微一笑,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把五彩石交还徐子陵,摇头叹道:“如此异宝,哪假得来,就算是假的亦没关系,只要拜紫亭以假作真,亦已收效。”
突利不愧东突厥最有实力的第二号人物,分析得一针见血。
徐子陵苦笑瞧着手上的五彩石,道:“现在我们该怎办?听说契丹人会和室韦人联手来抢夺此石。”
结社率怒骂道:“美艳夫人这娘们真可恶,摆明是要离间我们和契丹人。”
众人点头同意,若契丹人和沈牧等冲突,夹在中间的突利肯定是左右做人难。
菩萨皱眉道:“美艳夫人一向与拜紫亭没有交情联系,为何肯帮拜紫亭这个天大的忙?五彩石又怎会落入她手中?”
他的问题当然没有人能回答。
跋锋寒大讶道:“菩萨兄对草原发生的事了若指掌啊。”
菩萨微笑道:“这是我以前唯一能办到的事。”
突利洒然道:“就当我从没见过五彩石。明天我先把菩萨兄送回国去,亲口告诉时健他儿子辉煌的事迹,他老啦!又老又糊涂,早该让位于他超卓的儿子。”
众人同感愕然,刚才他还说会遣人去向老时键说话。忽然又变作亲自送菩萨回国夺位,教人摸不着头脑。
菩萨震动得发呆。
跋锋寒奇道:“可汗不用去追杀颉利吗?”
突利叹道:“看过五彩石后我又改变主意,若我远征都斤山,际此东北方形势瞬息万变之际,回来时谁知是什么一番光景了,我只好打消这诱人的念头,先安内再攘外,只要菩萨兄重镇回纥,我再不信颉利敢倾师东来。”
沈牧同意道:“此确为明智之举,且颉利受过教训,再非这么易被吃掉。”
一把搂着突利肩膀,道:“老兄,我们又要分开哩!真舍不得你。”
突利反手搂他的雄腰道:“分分合合,人生就是如此,我真的很感激你们。”
徐子陵一掌打在跋锋寒胁下,道:“老跋不是要去见一个人吗?”
突利道:“你们走前要来幽都让小弟稍尽地主之谊,说不定不用等到那时,在龙泉我们便可重聚一堂。”
沈牧讶道:“你竟肯去参加拜紫亭的立国大典?”
突利长笑道:“他够胆立国,我就够胆去,有什么好怕的。”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突利摆明车马,绝不会让拜紫亭成为统一靺鞨的霸主。其中更牵涉到黑水粟末两部的的大军,形势逆转,再无顾忌。
此正是突利放弃追杀颉利的主因。
从另一个角度看,颉利扶助拜紫亭的策略已收到效果,令突利动弹不得。
跋锋寒笑喝道:“今晚我们不醉无归。”
众人大笑对饮。
突利凑到沈牧耳旁用汉语道:“若在龙泉不能碰头,记得到幽都找小弟,我有份礼物要亲手交给你。”
沈牧立时两眼放光,试探道:“是否是头会飞的东西?”
突利含笑点头,又低声道:“记得把老跋押来见芭黛儿,我真的不介意。”
大草原地势高而平坦,地域广阔,区内有以千计的大小湖泊,东起兴安岭,西至阿尔泰山,南抵阴山山脉,北达贝加尔湖和叶尼水河、额尔齐斯河上游一带。
东西较长,超过三千里,南北二千多里,就算以跑得最快的骏马,日行百里的高速,而全不歇息的赶路,且无任何障碍阻隔,没有一个月时间,休想横渡这大草原。
从肯持山至兴安岭,从斡难河到怯绿连河、阴山山脉的广大地域,是由起伏不大的丘陵、平原、沙漠和山地组成。
黄沙浩荡的戈壁沙漠位于大草原南半部和西部地区,严重缺水,成为这片平原最令人望而生畏的不毛之地,气候更是变化剧烈,春季多风,夏季北部多雨,南部干旱炎热。
在这自然风光独特的辽阔区域,最珍贵的东西一是草,二是水,乃生存的基本条件,缺一不可。每当一地的水、草耗尽,就是转移草场,以解决饲养牲畜的问题,形成依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
三人与突利的大军分手后,故意绕道此区,一方面是要使监视五彩石或他们性命的人,摸不到他们的行踪,更重要的原因,是让沈牧和徐子陵两个远方来客,能观赏大草原最动人的景色。
沈牧指着远处竖立在一个小湖旁的十多个营帐,营地旁马羊成群,几个牧人悠闲地放牧,问道:“这该属那—族的帐幕?”
跋锋寒随意地瞥两眼,道:“凡以毛毡搭盖的帐房,中央隆起,四周下垂,都是我们突厥的帐幕。少帅欢喜的话,我们今晚可在那里借宿一宵,让你体验我族的风情。”
徐子陵担心地道:“这不是颉利的地头吗?人家怎会欢迎我们?”
跋锋寒哑然笑道:“在大草原上,每个放牧的小部落,如自成一个外界隔绝的族群,消息并不流通,有时整年都碰不到外人,遇上外人时会特别好客热情,大家守望互助。所以我最痛恨马贼,因为他们是这草原生活的卑鄙破坏者和掠夺者,杀马贼更是我对自己少时曾当过马贼的一个补赎。”
沈牧欣然道:“不若我们过去看看有没有杀马贼的生意,接一两桩来玩玩。”
跋锋寒摇头道:“若你抱此心意,必失望而返,因为马贼绝不敢到颉利的地头犯事,而颉利则是草原上势力最强的马贼头子,且能夺国灭族的马贼。”
沈牧凝望前方,道:“不知李世民是否正与宋金刚交战,战况如何?”
徐子陵目光投往葱绿的草地,道:“我现在懒得什么都不想,只好静下来看看天上的浮云。你是否注意到一踏进这片草原后,千里梦和万里斑都特别精神的。”
夜空上明月斜挂,照得草原迷蒙美,晚风徐起,夜凉如水,三人都有遍体生寒的感觉。
不管对方是谁,单是露此一手,足把胆大包天的三人震慑。
要知他们为赴龙泉趁渤海国开朝大典的热闹,一直马不停蹄的在赶路,而对方竟能神不知鬼不觉的跟在他们后方,现在还超过他们,早一步在前方设置不祥丧帐,根本是没有可能办到的事。
沈牧断然道:“我敢肯定只是凑巧碰上。”
话犹未已,一声冷哼从后方马儿吃草处转过来,震得三人耳鼓嗡嗡作响。
三人骇然大震,旋风般转过身去。
迷蒙月色下,一人卓然傲立在三匹马儿中间,一手负后,另一手温柔地抚摸万里斑项脊的鬃毛,神情悠闲自在,浑身却散发着邪异莫名的慑人气势,仿佛是暗中统治大草原的,忽然现身人间。
他看上去只是三十许人,体魄健美,古铜色的皮肤闪烁着眩目的光泽,双腿特长,使他雄伟的躯更有撑往星空之势,披在身上的野麻外袍随风拂扬,手掌宽厚阔大,似是蕴藏着这世上最可怕的力量。最使人心动魄的是他就像充满暗涌的大海汪洋,动中带静,静中含动,教人完全无法捉摸其动静。
乌黑的头发直往后结成发髻,俊伟古俏的容颜有如青铜铸出来无半点瑕疵的人像,只看—眼足可令人毕生难忘,心存惊悸。
高挺笔直的鼻粱上嵌着一对充满妖异魅力、冷峻而又神采飞扬的眼睛,却不会透露心内情绪的变化和感受,使人感到他随时可动手把任何人或物毁去,事后不会有丝毫内疚。
那人悠然道:“好马!最适合作陪葬之物。”
跋锋寒踏前一步、双目闪起前所未见的光芒,大喝道:“来者是否毕玄?”
沈牧和徐子陵听得面面相觑,哪想得到会忽然遇上在大草原纵横无故、盛名数十年长垂不衰的“武尊”毕玄!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毕玄摆明是因他们助突利击败颉利,含怒追来找他们晦气,只看他敢孤身一人来找他们算账的自信心魄,已令人心折,因他们三人绝非省油灯。
毕玄收回执马的手,悠然朝他们望来,眼神严峻深邃,精芒电闪,嘴角飘出一丝冷酷的笑意,以汉语淡淡道:“赫连堡和奔狼原两役,令你们名震大草原,更令本人抛下一切,立即赶来,你们可说虽死无憾。”
跋锋寒仰天发出一声长笑,冷笑道:“今天的大草原,早非你毕玄昔日的大草原,金狼军刚吃第一场大败仗,下一场败仗就该轮到你老人家承受啦!”
他因杀死毕玄宠爱的首徒,故两人仇深似海。只有凭武力解决一途,即使没有赫连奔狼两役,亦难善罢。
“锵”!斩玄剑出鞘,遥指毕玄,凛冽的剑气,催迫而去。
毕玄却不受丝毫影响,目光落向他的斩玄剑,好整以暇道:“剑是好剑,只怕会有负斩玄之名。”
语音才落,他像魔法变幻般移到剑锋外半丈许处,右拳击出。
出乎三人料外,毕玄的一拳没有丝毫拳风呼啸之声,亦不带起半分劲气,可是三人同时感到所有反攻路线全给拳势封死。
由于跋锋寒踏前一步,使徐寇两人居于左右两侧,自然形成一个三角阵,而毕玄这看似简单的—拳,却把三角阵的攻防能力完全瘫痪,只余后撤一途。
就在此时,三人都生出身不由主要向前扑跌过去的可怕感觉。
忽然间,后撤变得再无可能。
仍是没有劲气狂飚,整个空间却灼热沸腾,若如在黄沙浩瀚、干旱炎热、令人望之生畏的沙漠中曝晒多天,濒临渴死那干涩缺水的骇人滋味。
炎阳奇功,果是名不虚传。
毕玄此拳根本是避无可避,迫得首当其冲的跋锋寒只有拼命—途,亦是他最不愿发生的事。
沈牧猛击长剑,徐子陵手捏法印,却都迟了一线。
毕玄拳势以惊人的高速推进,再生变化,热度不住递增升温,无可测度,更无法掌握,但又像全无变化,返本复原地集千变万化于不变之中,如此武功,尽夺天地之造化。
跋锋寒感到自己催出的剑,面对这更高层次的拳功,变成在班门弄斧般儿戏,别无选择下,暴喝—声,脚踩奇步,尽展所能,迎着毕玄似变非变的拳势,斩玄剑划出合乎天地至理妙至毫巅的弧度,全力迎击毕玄不住扩大、至乎充塞宇宙的一拳去。
“蓬”!
沈牧和徐子陵大吃一惊,跋锋寒的斩玄剑上下乱震,发出“嗡嗡”剑鸣,虎躯有若触电,退回两人中间去,口角溢出血丝。
沈牧长剑闪电劈出,仿似抽刀断水地迫得热浪两旁翻滚,直取毕玄胸口。
毕玄如影附形地闪开,沈牧忽又回旋过来,长剑全力展开,把毕玄卷进惊涛裂岸的剑势中去。
毕玄大笑道:“好剑!”进退自如的以双袖从容应付,却是朝着拓跋寒猛然击去。
沈牧和徐子陵狂喝扑来时,毕玄一脚横撑跋锋寒的丹田要害,后者断线风筝般离地抛飞,直挺挺的“砰”一声掉在柔软的草原上。
毕玄古铜色的面上掠过一抹艳红,迅速移离,大笑道:“两位为他尽过帐葬之礼后,立即给我滚回中原去,否则休怪毕玄不懂怜才。”
转瞬间毕玄变成草原边际的一个小点。
两人悲痛欲绝,扑到跋锋寒旁,只见他眼耳口鼻全渗出鲜血,呼吸已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