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牧在黄昏时分抵达泸川,城门的守兵认得是沈牧,慌忙使快马飞报统军的宋阀大将宋法亮,一边领沈牧往城内。
泸川是巴蜀境内着名城邑,位于大江之旁,交通发达,繁荣兴盛,街上车水马龙,没有丝毫战争的紧张气氛,更察觉不到主权转变的痕迹,显示一方面宋法亮安抚手段高明,另一方面宋家军纪律严明,没有扰乱居民的安定生活。
宋法亮在府门外迎接他,进入大堂后,宋法亮依沈牧指示,摒退左右,只剩下两人,沈牧问道:“法亮可立即调动作战的战船有多少艘?”
宋法亮还以为他要立即攻打成都,断然答道:“泸川我军水师大小斗舰二百艘,水陆两栖的战士一万五千人,只需一天光景,可以立即开赴战场,不过……”
沈牧微笑道:“是否他老人家曾颁下指示围成都取汉中的策略。”
宋法亮恭敬对道:“少帅明察,确是如此。不过阀主说过,少帅的命令是绝对的命令,少帅只要下令,法亮不会有丝毫犹豫。”
沈牧苦笑道:“我不但失去汉中,还失去成都,所以必须找些补偿,心中可舒服点。”
宋法亮愕然道:“我们尚未动手,怎晓得失去巴蜀?”
沈牧叹道:“这叫一言难尽,我要你在两个时辰内全面撤离泸川,然后顺江进军江都,只要取得江都对岸的毗陵,李子通将不战而溃,而江都后沈法兴与和辅公祏谁先一步完蛋,将由我们来决定。”
宋法亮点头道:“少帅要我们撤出巴蜀没有问题,但下属必须待清楚巴蜀的情况,例如唐军是否入蜀,会否待我们撤退追击我们,下属始可厘定撤退的计划。”
沈牧欣然道:“我很欣赏法亮这种认真的态度。唐军没有入蜀,解晖会于我们和李世民胜负未分前保持中立。”
宋法亮如释重负的道:“解晖终能悬崖勒马,大家不用伤和气。”
沈牧道:“我还以为下令撤军会令你心中不满,可是看来法亮对形势的变化和发展似乎很高兴哩!”
宋法亮俊脸微红,尴尬道:“法亮怎敢对少帅有任何不满,少帅在我们心中,是用兵如神、纵横天下的无敌统帅,照你的吩咐去做决不会吃亏。”
沈牧笑道:“不用捧我,大家自己人,有什么话不可以说的?为什么撤出巴蜀反令你像松一口气的样子?”
宋法亮有点难以启齿的叹道:“大小姐是我们敬慕的人,只因阀爷之令,谁敢说半句话?”
沈牧哑然笑道:“阀爷!既别致又贴切,哈!我明白哩!”
宋法亮肃容道:“攻打毗陵小事一件,少帅吩咐下来便可以,法亮绝不会有负少帅。”
沈牧淡淡道:“法亮你以前有否领军实战的经验?”
宋法亮露出崇服的神色,只有战场的老手才晓得在这些重要关节上一丝不苟。肃然道:“法亮得阀爷栽培,曾有连续三年在西塞领军作战的经验,近两年负责操练水师与林士宏交锋,攻打海南岛的最初筹备策略,是由我助宋智二爷拟定,然后呈上阀爷审批的。少帅明鉴。”
沈牧双目射出锐利的神光,一瞬不瞬凝视宋法亮,试他的胆气,沉声道:“你清楚江都的情况吗?”
宋法亮昂然迎上沈牧目光,心悦诚服的道:“少帅放心,就像法亮对自己水师船队般清楚,可以数出他尚剩多少条船,每艘船上有多少人。法亮敢领军令状!”
沈牧竖起拇指大笑道:“我相信你,立即去办。我要一艘船载我到梁都见你们阀爷。”
宋法亮起立敬礼,龙行虎步的去了。
沈牧瞧着他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
从没有一刻,他比此时更感到自己拥有的庞大力量,几句话可决定一座城的命运,连江都这般级数的城都不能幸免。回想当日在扬州当小扒手的自己,敢想过有此一日吗?宋家军确是一支精锐的劲旅。
沈牧在梁都城外码头登岸,坐上战马,在虚行之、宣永一文一武两员大将陪伴下,悄悄入城。
问起别后的情况,宣永道:“陈留断断续续的连下三天雪,陈留和开封间的道路被风雪封锁,只水路仍保持畅通,敌我双方闭城坚守,谁都没法奈何对方。”
虚行之道:“阀主把主力大军调往东海和钟离,在两城集结水师,准备南下扫荡李子通、沈法兴之辈,照目前形势的发展,胜利必属我们。”
沈牧道:“长林的复仇大计有何进展?”
宣永答道:“一切依少帅指示进行,长林亲赴江南,对沈法兴施分化和离间的计划,我们的水师集中高邮,只等少帅一声令下,即日大举南攻。”
沈牧点头道:“我们定要好好利用这三个月的光景。”
虚行之欲言又止,终没说话,在战士致敬声中,在飞云卫簇拥下,三人策马入城。
沈牧当然明白虚行之说到口边却没说出来的话,叹道:“事情有变,我没有到长安去,待我见过阀主后再向你们解释。”
宣永压低声音道:“慈航静斋的师妃暄今早来见阀主,她说过什么话没有人晓得,但她离开后阀主一直留在内堂,只召见过宋鲁,事情似乎有点不妥当。”
沈牧剧震一下,色变道:“妃暄竟然是来见阀主。”
宣永和虚行之想不到一向泰山崩于眼前而不色变的沈牧有如此大的反应,均为之愕然,面面相觑。
沈牧心中翻起千重巨浪。
师妃暄终出招啦!且是针对宋缺而来,只恨纵知如此,他仍无法猜到师妃暄的葫芦内卖的是什么药。照道理任师妃暄舌灿莲花,晓以什么民族大义,仍无法说服“舍剑之外、再无他物”,智深如海的宋缺。
思索间,人马进入少帅府,众人甩蹬下马,就主堂大门走去。
沈牧沉声道:“我要立即见阀主!”
踏上长阶,一人从大堂扑出,跪倒台阶上,涕泪交流,痛哭道:“少帅为玄恕作主。”
沈牧见王玄恕以这种方式欢迎他,大吃一惊,慌忙扶起,问道:“不要哭?发生什么事?难道小妹……”
宣永凑到他耳旁束音成线贯入道:“小妹没事,还溜到城郊放无名。唉!今早传来消息,王世充在赴长安途中一家大小百余人全体遇难,负责护送的二百唐军亦伤亡惨重,此事轰动长安,李渊震怒下命彻查。”
沈牧一震道:“什么人干的?”
另一边的虚行之压低声音道:“属下听到一个较可信的说法,是押送王世充的三艘船在入关前遇袭,先以火箭趁夜焚船,再在水中对堕河的人痛下杀手,翌日满河浮尸。”
沈牧大怒道:“此事定由杨虚彦指示,杨文干下手。玄恕须化悲愤为力量,我沈牧誓要为你讨回公道。”
宣永使飞云卫扶走王玄恕后,沈牧进入大堂立定,问道:“悬赏找寻阴显鹤妹子一事,有什么进展?”
虚行之道:“我们依照少帅吩咐,在属地内所有城池当眼处贴出悬赏告示,可是到现在仍没有阴小纪的确切消息。”
宣永苦笑道:“假消息却络绎不绝,每天有人来领赏,都经不起验证。”
沈牧皱眉道:“真没有道理,至少当时与阴小纪一起逃离江都的女孩该站出来说话。”
虚行之道:“属于我们的城地数目不多,待消息传播各地,或者会有头绪。”
“大哥!”
拍翼声起,无名掠过大堂空间,降落沈牧探出的手上,人畜亲热一番。
精神焕发的小鹤儿一阵风般跑到沈牧身前,大喜道:“不是说大哥有一段时间没空回来吗?见到大哥小鹤儿很开心哩!”
沈牧欣然道:“见到我的小鹤儿大哥更开心。”又讶道:“小妹不晓得玄恕的事吗?”
小鹤儿不解道:“什么事?”
宣永和虚行之在旁频向沈牧打眼色。
小鹤儿色变道:“他有什么事?噢!难怪他今天闷闷不乐,唤他去玩儿总推说没空,快告诉我!”
沈牧明白过来,王玄恕因不想小鹤儿为他难过,把惨变瞒着她。忙岔开话题道:“要不要把悬赏金额加重,令此事更轰动些?”
小鹤儿讶道:“什么悬赏?”
沈牧一呆道:“悬赏贴满大街小巷,小鹤儿竟不晓得此事?”
小鹤儿俏脸微红,赧然道:“人家不识字嘛!怎懂看那些贴在墙上的鬼东西?”旋又道:“待会儿再陪大哥说话,我去问恕哥!”又一阵风般走了。
沈牧叹道:“这可能是问题所在,识字的人不多,只有待消息经多人之口广传开,我们才有机会得到阴小纪的确切消息。”叹一口气道:“待我见过阀主再说。”
宋缺坐在内堂一角,名震天下的天剑放在一旁几上,对沈牧出现眼前,毫不讶异。
到沈牧隔几坐下,宋缺淡淡道:“少帅回来得正是时候,我有话要和你说。”
沈牧苦笑道:“想来阀主晓得我失去巴蜀的事啦!”
宋缺若无其事的道:“天下是没有一成不变的事,得得失失事属等闲,你不用放在心上,最重要是赢取最后一战的胜利。”
沈牧一震道:“阀主并没有被师妃暄说服吧?”
宋缺长身而起,蹈步至堂心,仰天笑道:“我宋缺决定的事,谁能改变我?一统天下势在必行,沈牧你要坚持到底,勿要令宋缺失望。”
沈牧头皮发麻的道:“阀主神态有异平常,师妃暄究竟向阀主说过什么话?”
宋缺没有答他,仰望屋梁,摇头道:“真不是时候。”
沈牧跳将起来,直趋宋缺身后,问道:“什么不是时候?”
宋缺自言自语的道:“若此事在我出岭南前任何一刻发生,当是我梦寐以求的事,但际此统一有望的时刻,却令我进退不得。宁道奇啊!你真懂得挑时间。”
沈牧剧震失声道:“宁道奇?”
宋缺旋风般转过雄躯,双目爆起此前未见过的慑人精芒,沉声道:“师妃暄特来传话,代宁道奇约战宋某人,你说宁道奇是否懂挑时间,在我最不愿与他动手的一刻,与他进行我宋缺苦待四十年而不得的一场生死决战!”
沈牧脸上血色褪尽,明白过来。
这就是师妃暄对付他的另一着绝活,难怪她想起此事时,露出那么苦涩黯然的神色,因为这两位中土最顶级的人物的决战,没有人能预料战果。可是师妃暄为阻止沈牧争取最后胜利,竟使出这么狠绝的手段。
沈牧心中涌起不能遏止的怒火。
宋缺凌厉的目光化作温柔和爱惜,微笑道:“少帅千万勿为此愤怒,战争就是这么一回事,各出奇谋,不择手段的打击对手,为最后的胜利不可错过任何致胜的可能。我要立即动程迎战宁道奇,看看他的‘散手八扑’如何名不虚传。我如胜出,当然一切依计划继续进行。若我有不测,少帅必须坚持下去,直至统一天下。除你之外,你鲁叔是唯一晓得我与宁道奇决战之事的人。”
沈牧一阵激动的道:“让我陪阀主去。”
宋缺哈哈笑道:“你不相信我有应付宁道奇的能力吗?但话必须这么说,你给我在这里静候三天,如不见我回来,统一天下的重任就落在你的肩头上,明白吗?”
再一阵充满痛快和欢愉的长笑后,到几上拿起天剑,慎而重之的挂到背上,哑然失笑道:“舍剑之外,再无他物。幸好你及时回来,使我更能抛开一切,往会能令我心动神驰的宁道奇,希望他不会令我宋缺失望。”
说罢洒然去了。
大雪茫茫。
沈牧在雪原全速飞驰,拳头大的雪花照头照脸的扑来,瞬化作清寒冰水,钻进他的脖子里,但他的心却是一团火热。
无论从任何立场,任何的角度,他绝不应错过宋缺与宁道奇这惊天地、泣鬼神的一战。
他并不担心自己的忽然离开会令少帅军群龙无首,因为有晓得内情的宋鲁为他料理一切和安抚虚行之等人。
宋缺雄伟的背影出现在风雪前方模糊不清的远处,随着他的接近渐转清晰。
沈牧生出陷进梦境的奇异感觉,漫空雪花更添疑幻似真的景象;或许人生真的不外一场大梦,而绝大部分时间他都迷失在梦境里,只有在某些特别的时刻,因某些情绪勾起此一刹的顿悟,但他也比任何时刻更清楚晓得,转回他又会重新迷陷在这清醒的梦境里。
他真的希望眼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
宋缺和宁道奇均是他尊敬崇慕的人,他们却要进行分出生死的决战,师妃暄这一着实在太忍心!
掠至宋缺身旁,这位被誉为天下第一剑法大家的超卓人物毫不讶异的朝他瞧来,脚步不缓的从容微笑道:“少帅是想送我一程,还是要作决战的旁观见证?”
宋缺倏地立定,两手负后,仰望漫空飘雪。
沈牧连忙止步,垂首道:“小子希望阀主与宁道奇决战时,可在旁作个见证。”
宋缺哈哈笑道:“这即是没有信心,那你早输掉此仗。今趟宁道奇可非像上次般只是和你闹着玩儿,而是会利用你信心不足的破绽,无所不用其极的置你于死地。少帅归天后宁道奇仍不会放过向我挑战,那你的代我出战岂非多此一举,徒令少帅军土崩瓦解。”
沈牧谔然道:“阀主有必胜的信心吗?”
宋缺淡淡道:“论修养功力,我们纵非在伯仲之间,亦所差无几。可是此战并非一般比武较量,而是生死决战,在这方面宁道奇将欠缺我宋某人于战场实战的宝贵经验,所以此仗宁道奇必败无疑,宋缺有十足的信心。”
沈牧从他的语气肯定他字字发自真心,绝非虚言安定自己,奇道:“可是阀主适才独坐内堂时神态古怪,又说宁道奇懂挑时间,使小子误以为阀主在为此战的胜负担忧。”
宋缺沉吟片晌,略缓奔速,道:“少帅真的误会哩!我当时只因被这场决战勾起对一个人的回忆,更为我们的关系发展到这田地伤怀,所以神情古怪,而非是担心过不了宁道奇的散手八扑。”
沈牧轻轻道:“梵清惠?”
宋缺露出苦涩的表情,语气仍是平静无波,淡淡道:“宁道奇是天下少数几位赢得我宋缺敬重的人,否则我早向他挑战。清惠是故意为难我,试探我的决心。清惠一向算无遗策,今趟却是大错特错。”
沈牧忍不住问道:“阀主会否剑下留情?”
宋缺哈哈笑道:“这是另一个宋某绝不允许少帅出手的理由,舍剑之外,再无他物,剑锋相对,岂容丝毫忍让。清惠啊!这可是你想见到的结果?”
最后两句话,宋缺感慨万千,不胜唏嘘。
沈牧哑口无言。
宋缺往他瞧来,露出祥和的笑容,神态回复从容闲适,一点不似正在迎战劲敌的途上,淡淡道:“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当年我邂逅清惠,是一个明月当头的晚夜,那时我像你般的年纪,碧秀心尚未出道,此事我从没有告诉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