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七月中旬,天气炎热。
然而今年正逢大比之年,秋闱在即,近日的京城却是越来越热闹了。
京畿地区的几个郡县考生都要来京城参加八月的乡试,是以距离贡院最近的客栈、酒楼中人渐渐多了起来。
李渊的马车载着李建成从大街上匆匆而过,路旁的行人百姓纷纷避让。
“二郎,别整天憋在那劳什子虎贲军了!一帮大老爷们有什么好看的?今天哥哥带你去个好地方!”
车厢中,李建成笑望着坐在对面的李世民。
“就是啊!二哥!”
李元吉坐在李建成身旁,还残留着几分稚气的脸上却是带着一丝坏笑:“去了保准叫你不后悔!”
“我去了一次,一个月都忘不了那滋味儿!”
李元吉一脸回味,还不无遗憾地道:“就是有点快……”
李世民一身暗红色缎面直裰,腰间系着黑绸镶玉腰带,白净的脸上已经初显几分棱角,然而此刻却满是羞赧之色:“大哥,三弟,咱们三个一块去不太好吧。”
“这有什么不好的!”
李建成一拍大腿:“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咱们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有什么事儿是不能和兄弟一块去的!”
“你不知道,我都带着老三去了好几回了!”
“啊?”
李世民震惊地抬起头,咕咚一声咽了下口水,有些不知该说什么。
槽点太多,以至于他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眼神在这两人之间不断来回,迟疑着道:“老三是不是还有点小……”
“不小啦不小啦!”李建成笑着拍了拍李元吉的肩膀:“老三也大了!”
“就是啊!二哥!”
李元吉抱着手,不满地望着李世民:“我好心带你去快活,你怎么还说我小?”
“不是……”
李世民脸上憋得通红:“大哥、三弟……”
“咱们就这么去,肯定瞒不过咱爹吧!要是让他知道了,那不就完了?”
“这有啥?”
李元吉不屑地挥了挥手:“让他知道又怎么了?我还见他去过呢!”
“啊?”李世民一怔。
李建成也笑着道:“让爹知道了也无妨,上次我和老三在那遇到他,爹还叫我们俩去他房间里一块呢!”
“啊?”
李世民都傻了,只觉得纯洁的心灵遭到了极大的冲击:“你们俩和爹一块……”
还真有父子兵??
“那是当然!”李元吉得意地双手抱在胸前。
李建成也笑着道:“上次爹点的那个红袖不错,要不这次咱们去了也点那个?”
李元吉也一脸认可地点点头,面上带着几分缅怀:“我今儿个还没忘了那滋味儿,真美啊!”
李世民呆若木鸡,大脑一片空白,嘴唇微微翕动着,还在做最后的挣扎:“大哥、三弟,咱们三个就点一个吗?”
李建成却神秘一笑:“到了你就知道了。”
马车在东市三街上,一处人来人往的高楼前停了下来,来到此处的人非富即贵,都是大有来头的。
然而,望见唐国公府上的马车,人们还是纷纷让道,投去了敬畏的目光。
一刻钟后,李世民坐在临窗的包厢中,看着眼前这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头顶冒出一个大大的问号。
???
就这?
“哈哈,我可告诉你,二郎,这华宝楼可是号称京城第一鲜的!”
李建成亲自给李世民斟满了一杯澄澈的酒液,笑着介绍道:“尤其是这道菜,形似美人衣袖,最是鲜美,二郎猜猜这是用什么做的?”
李元吉也笑着道:“二哥先尝一口再说!”
“这里的菜可鲜了,头一回来的时候我就都差点咬着舌头,牛嚼牡丹地吃了一通,现在想想,吃的那么快真是暴殄天物!”
李世民脸上强扯出一抹笑容,不好拂了两个兄弟的意,就拿起筷子夹了一口他们都要点的“红袖”放进嘴里。
初一入口,他就眼神一亮,细细品味起来。
鲜美甘甜,入口即化,但又不烂成泥。
尤其体现出一个“鲜”字,这是李世民从未尝到过的鲜美。
李建成见状笑了笑,感慨着道:“以前爹害怕咱们染上骄纵之气,不让咱们到这种太贵的地方来。”
“如今二郎你进了虎贲卫,性子也沉稳了好多,爹才不管咱们了。说起来我和老三也都是沾了你的光啊!”
尝到了这么美味的菜品,李世民心情也好了几分,笑着道:“爹明明是看大哥越来越能帮他的忙,三弟也越来越懂事儿,才放开我们的。”
“明明是我沾了两位兄弟的光。”
李建成端起玉杯一口饮下,大笑起来。
嘎吱一声,雅间的门被打开,一名身着青衣的女子缓缓走进来,这华宝楼里,连传菜的活都是标致的美人来做。
当然,若要需要男小二,只消和店家说一声就行。
三兄弟齐齐打量了这上菜的女子一眼,又齐齐转开视线。
待女子走出雅间,李世民才笑着望向李建成:“听说大哥又要得一佳妾了?”
李元吉本来还在忙不迭地往嘴里塞东西,闻言当即大大咧咧地道:“二哥也知道了?”
“听说那荥阳郑家愿意把他们家那嫡女送给大哥做妾!”
李建成板着脸训斥道:“八字还没一撇呢!不要听信那些风言风语。”
只是目中的笑意却怎么也掩饰不住。
“这还叫什么风言风语?”
李元吉不在乎地道:“不是早就定下来的事儿吗?”
“听说那郑观音人生的极美,又贤良淑德,大哥倒是有福气了!”
“你先少说两句……”
李建成小声提醒他,同时还不断往李世民那边使眼色。
李元吉一愣,马上捂住嘴,歉意地对李世民一笑:“二哥……我……”
实际上,两人今天请李世民出来吃饭,也是抱着目的。
前几日刑部郎中高士廉上任陇西,长孙无忌也跟着去。
这么大的事儿,自然不能一声不吭地就走了,离开京城之前,还是要来找好朋友道别的。
只是再见了长孙无忌,李世民好像又被勾起了不好的心情,昨天在自己房里憋了整整一天。
长兄如父,李建成这个哥哥看在眼里,却觉得不能这么下去。
必须得开导开导他才行,男子汉大丈夫,岂能一直被儿女情长缚住手脚?这像个什么样子?
所以才有了今日的华宝楼之行。
如今大哥又要纳妾,二弟还未娶妻,李元吉一直提这事儿,李建成害怕让李世民更不开心。
“怎么了?”
李世民讶然望着两人:“三弟何不继续说啊?”
“郑观音的名字,我也曾听过,贤淑良德,也配得上大哥,大哥该不会不愿意吧?”
“怎么会呢?”
李建成打量着他的神色,笑着道:“再说了,这也不是我愿不愿意就行的事。”
“荥阳郑家的事儿关系到爹的计划,我作为儿子,岂能给他老人家添乱。”
“今天来此地,主要还是担心老二你啊。”
“担心我?”
李世民故作不解地夹了一口菜,又灌下去一杯酒:“大哥,我在虎贲卫待的好好的,有什么可担心的?”
李建成狐疑地观察了片刻,见他神色坦然,这才放心笑着说出来:“前几天你那个叫长孙无忌的朋友来找你,我看你送走他之后,在房里闷了一天,还以为你又想起了那个叫长孙无垢的后妃呢?”
“当哥哥的怕你一直钻牛角尖儿,这才想叫你出来,谈谈心。”
李元吉也拍了拍桌子,一脸认可地附和着道:“就是啊,二哥!”
“大丈夫何患无妻?那个女人有什么好的?让你这么天天想着?”
李世民惊讶地望着他们两个,随即坦然道:“原来是为了这事儿啊?”
他好整以暇地放下筷子,失笑道:“不瞒你们,这事儿我早就放下了!”
“那天辅机来找我,也只是告别而已,后面我就在屋里读兵书了。”
李世民一脸苦相:“二位兄弟不知道,虎贲卫的王将军最近给我挑了五本兵书,让我在秋闱之前读完,到时候他要考我,最近我可是为这事儿愁白了头。”
“哈哈!原来如此!”
李建成松了口气,笑着夹了口菜:“我就是怕你走不出来……”
李世民摇了摇头,笑着道:“这有什么走不出来的?要不是今天你们说这事儿,我早就忘了。”
“那就好,那就好。”
李元吉笑着起身给他斟满酒,笑着道:“我二哥这样的男子,文韬武略,什么样儿的女子找不到?”
“那长孙无垢没嫁到咱们国公府,是她没长眼……”
“行了。”
李建成微微皱了皱眉,制止了李元吉接下来的话。
无论如何长孙无垢都是后宫的妃子,若这话被有心之人听了去,未免会拿着做文章。
“二弟,你能放过这事儿最好。”
李建成笑望着李世民:“别看着了,快吃快吃!这华宝楼里的一顿饭可不便宜,好不容易来一回,咱们得吃个够才行!”
李世民闷了一杯酒,也笑着道:“好,大哥、三弟,你们也赶紧吃!”
雅间里一副其乐融融的情形,只是李建成和李元吉一个劲儿地夹菜吃,但李世民却一个劲儿地倒酒喝……
大乾皇宫。
李乾这阵子一直沉浸在奏章之中,闲暇时便在京城里逛逛,再去磨镜师傅、银作局宦官那里监制自己的第一支望远镜,大概也是这个时空里的第一支望远镜。
目前磨镜师傅们的工作已经完成了一小半,李乾正在试验凸透镜、凹透镜的摆放顺序和距离。
进展顺利,相信不日就能让其问世了。
然而,李乾最关注的不是这个,他一直在等待一个消息。
荥阳郡和珅的消息。
算算日子,应该也就在这几天了……
紫微殿政事堂中,李乾正与武媚娘、吕雉商量着今天的奏章,老太监突然从外面跑了进来。
“陛下,荥阳郡中牟县传来的奏报!”
“拿过来!”李乾眼睛一亮。
打开后一看,正是和珅的呈奏。
中牟知县马济远作恶多端,欺上瞒下,贪污钱粮,加害百姓,多行不法,即将酿成民变……
其上列着马济远的种种罪名,到最后是钦差和珅,将其当场处斩,以定民心的消息。
武媚娘和吕雉也凑过来看了这奏报上的内容,两人都有些忧心:“陛下,虽说和大人是钦差,身负王命旗牌,可朝中的大人们会不会追究此事?”
所谓王命旗牌,其实就类似于旌节,是皇帝赐予钦差的看家宝物,可以节制当地衙门、府兵。
‘旌以专赏、节以专杀’,凡逆伦重犯;杀一家三命以上;临阵逃脱者;抗命不遵者;劫狱反狱者;群聚抗官者;抢劫匪盗者;通敌叛国者,五品以下官员都可先斩后奏!
若这次去的钦差不是和珅、严嵩这等手握重权的人,而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官,就全靠这王命旗牌办事。
“当然不会善罢甘休。”
李乾嘴角噙着笑,轻轻摇了摇头:“据朕所知,这马济远和蔡京有点关系,想必蔡大人如今也得知了这事儿。”
“朕就看看他,过几日在朝会上打算怎么做?是忍气吞声,咽下这苦果,还是要攻讦和珅?”
“蔡大人的人?”
吕雉惊呼一声:“蔡大人近来应当很不好过吧?”
最近老是能看到御史们弹劾刑部的奏章,想来是为了宋昪的案子,还在纠缠着。
“那是肯定的。”
李乾点点头:“他现在自顾不暇,正好把这事儿办成了。”
“可是……”
吕雉有些迟疑:“陛下不是说要平衡文官吗?蔡大人接连受挫,若是因此着急了,生出些想法……”
她是害怕蔡京狗急跳墙。
武媚娘却冷笑着道:“蔡京不愿意做了,有的是人想做这个尚书左仆射!”
“至少秦桧肯定愿意把蔡京党羽尽数扫清。”
吕雉贝齿轻咬着红唇,望了武媚娘一眼,却是没再说什么。
李乾听着两人的话,微微眯了眯眼睛。
吕雉的考虑也有道理。
“若让秦相击垮了蔡京,或许会令其做大,反而不美。”
李乾轻轻摇了摇头,从文官的稳定方面,他就不能这么做。
“而且蔡京倒了,说不定又会有下一个权臣出来,反倒是不如知根知底的蔡京了。”
归根结底,还是武将们的势力太强,李乾不敢让文官们内耗的太厉害。
一旁两女不再说话,显然听出了李乾已经做了决定。
李乾皱着眉头,负手站起身来:“看来朕还得拉蔡京一把,帮他摆脱如今境况了……”
“陛下要放过宋昪吗?”
武媚娘有几分不甘地道:“若不将其明正典刑,恐怕御史们不会满意,更是会让各地郡县官员有恃无恐。”
李乾轻轻摇摇头:“朕不会便宜了他。”
他转头望向门口的老太监:“高士廉已经到陇西了吧?”
“回陛下,三日前就已经到了。”
“你赶紧给他送信去,让他依朕之前的吩咐行事!”
老太监也不多问,直接领命出去。
李乾叹了口气,又坐回椅子上。
武媚娘见他心烦,便伸出素手帮他揉着太阳穴,好奇问道:“陛下,陇西可是有能让刑部和御史台结案的东西?”
“差不多吧。”
李乾心情好转了几分,轻笑着道:“最起码能填上陇西的常平仓,让那边先安定安定……”
今日的奏报很快就通过了通政司的抄录,传遍了京城,引出了一阵轩然大波!
和大人那种向来与人为善的人,竟然也能做出这种事儿来?
那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而是一个正经的七品知县啊!
说砍就砍了?
不管他有多大错都不至于这样吧?
此事很快就传遍了京城,成了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那肯定是和珅遇到了更贪的贪官儿啊!和大人一看,你小子怎么比我还能贪?当场恼羞成怒,就把那人给砍了!”
“我看不一定吧?听说人家和大人这次去荥阳一分钱都没收呢!还要帮着人家修石头大堤,说是千百年都不坏!”
“嗨,这位仁兄你魔怔了吧?和大人还能不收钱?”
“哈哈,和大人修出来的大堤,恐怕两年就烂没了!”
“别胡说,说不定根本修不出来呢!”
“哈哈也是……”
百姓们的谈笑很快就偏离了正题,然而在官场上,此事却十足地引发了一场风波。
奏报传回来三日后,朝会上。
堂皇威武的乾阳殿中,李乾一席赤黄色四团龙纹袍,高高坐在龙椅上,下方身着绯袍的百官依次而列。
太常寺少卿范致虚率先起身奏报道:“陛下,和大人钦行荥阳,贸然处斩中牟知县马济远,手段暴烈,有失分寸。”
“马济远之罪,尚未有法司审判,还不知其真假,请陛下再派遣有司核查,并召回和大人,只留严相一人,赈灾修堤。”
李乾却没理会他,而是望着下方众臣。
果然,工部侍郎苏凌阿开口了。
“和大人乃朝廷钦差,身负王命旗牌,先斩后奏乃是权责之内,何来有失分寸之说?”
范致虚反唇讥道:“若马济远确实为恶多端,为何不能经朝廷法司审判,非要先斩后奏?”
“和大人不经朝廷,便贸然处斩马济远,谁知是不是欲盖弥彰呢?”
这话里的意思就有点重了。
是不是分赃不均啊?是不是杀人灭口啊?是不是同流合污啊……
果然一干和党之人都被激怒了。
“朝廷法司早已乌烟瘴气,谁知会不会有与马济远同流合污之徒?”
“官官相护,上下勾连,藏污纳垢!我大乾的吏治败坏,正是从法司始!”
“只是一个贪官宋昪,刑部却推脱到今日,不肯宣判,这不是勾结是什么?若非和大人果敢勇毅,立地处斩,这等贪官又要被刑部护下,调往他出,祸害百姓……”
炮都轰到了刑部头上,他们也不可能坐视了。
更何况今日范致虚只是开个头,真正的主力还是在刑部这边。
“吏治败坏从刑部而起?当真天大的笑话!难道不是从你吏部卖官鬻爵而起吗?”
“刑部执法细致,向来不会错过一个贪官,也不会冤枉一个好官,如今仔细审理宋昪之案,反倒被尔等当成了包庇……”
以吏部、刑部为主的二者开战了,双方唇枪舌剑,斗的难舍难分。
不过暂时还没有其他人下场。
包括之前和蔡京斗的凶猛的秦桧,此刻也是处于旁观之中。
李乾冷眼观望了片刻,这才抬头望向老太监:“大伴。”
“是,陛下。”
老太监当即扯着嗓子高喊道:“肃静!”
双方这才偃旗息鼓,但依旧眼神不善地盯着对方。
“秦相觉得此事如何?”
李乾望向秦桧,想着他肯定会赞同和珅的做法。
但没想到,秦桧却拱手奏道:“陛下,臣以为和大人应当有自己的思量,臣不敢置喙其中。”
朝堂上的百官纷纷一怔,就连许多秦桧党羽也有几分愕然,显然没想到会是这个回应。
李乾眉头为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本来他打算问一下秦桧的意见,秦桧赞成和珅,再问一下魏征的意见。
从前就有御史弹劾过马济远,想必魏征的态度也不会太偏离。
这两人表态之后,便差不多大势已成,今天这事儿就算是过去了。
只是没想到秦桧没遂了自己的意。
李乾皱眉想了片刻,望向魏征:“魏卿家觉得如何?”
魏征毫不犹豫,挺着直直的腰板出列奏报道:“先斩后奏乃是钦差之权,朝廷只需按正常法度,审理复核便可。”
李乾微微点了点头,这是要走正常程序的意思。
钦差先斩后奏,不可能斩了就完事儿了,重点在后面这个奏上。
事急从权之后,得让朝廷再复核一下,你斩的对才行,否则就是滥用职权。
眼下两人已表了态,蔡京那边不用多说,想必是不支持和珅,甚至要调回他来的。
李乾琢磨了片刻,没先问他,而是将目光转向了武将们那边。
“皇叔觉得和大人此事是否有些过激呢?”
李渊闻言明显是一怔,众多官员也愣了片刻,没想到皇帝陛下今日会主动问武将们。
李渊沉吟了片刻,随后起身奏报道:“陛下,先斩后奏之权已经数十年未有钦差行过,如今一出,臣还有几分忐忑。”
“此事毕竟牵扯到朝廷官员性命,也只有和珅和大人清楚其中细则。”
“若稳妥之见,不若请和大人先奏明情况,再继续行使钦差之职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