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椅子上的长公主刚开始还是清醒的。
她想趁现在,把最近如乱麻一样的事情捋清楚。
虽说快刀斩乱麻,但是有些人她用不了快刀。
也不能一直这样混乱下去,总要有个计划,人已经从宫里出来了,怎么在外面也让皇上闹心,她要好好研究。
当时皇上站在她面前,说出,“出宫吧,你不是一直想去外面看看。
宫外的公主府已经为你准备好了,你随时可以进去住。
里面有什么缺的,你尽管提,我命人给你送去。
你要是有空就回来看看,要是在外玩的开心,不想回,也不用勉强。”
起初听到这话的长公主愣了一下,要是以前她听到这话会高兴的跳起来,原地还能转三个圈,最后感恩戴德的冲过去抱住皇兄说感谢。
可是现在听到这话,却是震惊大于喜悦。
因为在她剩余的人生计划里,她想尽可能的每时每刻折磨皇上,让他烦不胜烦还没有办法。
没想到,才两年不到的时间,皇上就受不了了,是她高估了皇上的忍耐心,还是高估了自己在皇上心中的地位。
小时候的她,无论她怎么无理取闹,撒泼打滚,皇兄都会宠溺的笑着,夸她可爱,如今他让自己出宫,不是给她自由,而是将她放逐。
长公主知道皇上说出的话就是圣旨,不是她以前插科打诨,死缠烂打就能改变的。
她以为的手足亲情是一辈子,现在人生一半还没过去,他就让她离开家。
求情留下,长公主自然做不到。
原本的打算是让皇上受不了后,向自己求饶,认错的。
事有转折,已成定局,长公主也不想丢下自尊,再自讨没趣。
她灵机一动,“是皇兄说的,我想要什么,都可以给我。”
皇上听到此话有些后悔刚刚说的话不够严谨,又不能反悔重说。
为了皇上的面子,他坦然的说,“当然。
你觉得府里缺什么摆件,用品,都可以让人上报,只要宫里有的,都可以给你搬去。”
话说的如此敞亮,是因为这皇宫最好的都在她那里,剩下的,她也看不上,搬不搬也无所谓。
长公主听到皇上把可以要的东西限制到宫内,觉得无趣。
但也不想多跟他说什么,日后有想要的自会张口,“皇上只要记住这句话就行,我今日回去收拾,明日就去公主府。”
“不用这么快就搬,东西可以慢慢收拾,新住处也可以慢慢适应。”皇上一听她这么痛快的答应,还有点舍不得,就这么一个同胞妹妹,他们才是最亲近的人。
一路艰辛坐上皇位,身边能聊天的人越来越少,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一南一北,再见时,说不准都耳鸣眼花,老到糊涂,口齿不清,想谈心,词不达意,忆往昔,剩下一堆不易拼凑的碎片。
只能四目相对,两行老泪纵横。
最近四面八方传来的怨恨声,逼得他不得不放手妹妹出宫去。
宫中妃子不是重臣之女,就是沾亲带故,差不多让她得罪个遍。
她们看在她是自己妹妹的面子上,可以忍一回两回,可第三回,估计朝上的官员要一个个站出来参她一本。
刚刚登基时,边疆势力蠢蠢欲动,两位将军拼命镇压才得安宁,现在不能刚刚平复外忧又起内患。
真到那一步,他将不得不处置自己的妹妹以平众怒,他舍与不舍,都不由自己。
吃不到葡萄前,他幻想它是甜的。
坐上龙椅,穿上龙袍,可以号令天下,唯我独尊,以前不安的命运从此终结,他身边的人也会跟着沾得荣光,大家的生活只会越来越好。
可是葡萄吃到嘴是真的酸,酸到牙齿废掉,掉了,自己咽到肚子里。
但脸面上还不能表现出来,他要笑着面对满朝文武和天下人,告诉大家葡萄是真的甜,甜到他内心忧伤。
奇妙的是,朝堂上的那把高高在上的龙椅可以治愈他的一切。
一坐上去,看到大臣们跪在他面前,所有烦恼忧愁都化解。
他听到的只有“遵旨”二字。
他知道妹妹对那个抚琴的小子有点意思,刚开始他没有干涉。
和亲这件事,她答应了最好,不答应,宫里的公主多的是,随便找个送去了事。
但是身为长公主的她,没有明白皇兄的难处,漠北战事虽然已经被安将军平息,隐患还是存在。
和亲可以稳固现在的和平。
她可以拒绝,但是不能以死相逼,闹的人尽皆知。
那就不能怪皇兄棒打鸳鸯,以示皇威。
长公主倒不是不懂,她是真的爱了。
爱情使人盲目又勇敢,她以为这一次像以前一样,坚持就会有结果,何况这次豁出去了,连命都不要。
没想到她得到的是双重背叛,亲情爱情一同崩塌,她不可置信,迷惑让她疯狂。
她也不想让自己恢复理智,清醒了,代表着她坚信的亲情与爱情都离她远去。
长公主嫌弃皇上啰嗦,多住半月十天,又能改变什么,最后还是要搬出去。
那些妃子还要人前忍着开心,背后少不了非议,不如早点走。
要是谁笑得过于开心,没准她会直接一刀砍过去。
她转身离开说了句,“走了。”
长公主在心里已经想好,她以后的每一次回来,都要掀起一层风浪,让那些庆幸自己离开的人,一听到她要回来的消息就瑟瑟发抖,无法入眠,想想也是刺激的。
她说到做到,只收拾了一些需要用的东西。
但是到了公主府的她,怎么看都不满意,要说以前鸟笼一样大的皇宫,让她总觉得太小,那这个公主府就跟蝈蝈笼一样,给白昼住都憋屈。
她也没客气直接让人向禀告皇上,她要换地方,重建公主府,要不然立刻搬回宫去。
皇上认为,只要她不拆皇宫,其他还是好商量,就让她自己去选地方。
所以长公主盯着京都城的模型看了几天,越看越心烦。
自己公主府要建的大,就要占很多地方。
可京都城里,亲戚数不胜数,别人都好说,她不放在眼里,但是有块风水宝地上正好是她表妹杜若琳和安千玺的宅院。
他们大婚时她还去过,带着丰厚的贺礼,那时她正沉浸在蜜糖一样的爱情里,她相信有情人终成眷属,自己也会像表妹一样,披上喜庆的红嫁衣,被如意郎君亲手接回属于他们自己的家。
后来安北晨降生,她没有去,她在地牢里忙着排解自己内心的怨恨,一身的血腥味,不适合去迎接一个新生命的到来。
他出生在黎明破晓后,迎接的是早上第一缕晨光,美好而充满希望。
地牢里无论是阳光还是月光都透不进来,永远处在黑夜,正如她的心,她觉得她永远都走不出去。
表妹来找过她很多次,她都避而不见。
她知道肯定是来劝她放下过去,往前看,这些话她不想听。
尤其是在她第一次拔刀刺伤守在她门口,不让她出去的侍卫时。
看着对方痛苦的眼神,那种快感,让她暂时忘记了自己的痛苦。
她认定,这才是她的良药,人间的花追逐太阳开放,而她注定是开在通往黄泉路上的曼陀罗。
长公主回想到她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
当时母后牵着一个怯生生的小丫头,告诉长公主,“这是母后妹妹的女儿。
以后和我们一起生活,你比她大,做为姐姐你要好好照顾她。”
长公主不屑,从来都是别人侍奉她,她在意过谁。
母后看着表妹和蔼的告诉她,“皇宫很大,你要跟紧姐姐,免得迷路走丢。”
从此她的后面多了一个小尾巴,怎么也甩不掉。
她真的很烦,这个小人长的一副乖巧样,还很能说教。
御花园里虞美人刚刚盛开,她想去折一朵放自己房里。
表妹抓住她的手腕说,“这花才开,摘了可惜。
花有花期,长久的欣赏不是更好。”
长公主甩开她的手说,“整个御花园的花都是我母后种的,我想什么时候摘就什么时候摘。
闪开!”
表妹不做声,但是眼神怜惜的看着那些虞美人。
她越是这样,长公主就越想气她,刚刚只想摘一朵,但是看她这样子,想把整片虞美人都薅光,连花骨朵都不想放过。
果然,花没摘几朵,表妹就眼泪啪嗒啪嗒的往下掉。
长公主受不了她的眼泪,觉得手里的花也变得无趣,扔在地上,说,“行了,别哭了,让人看见还以为我欺负你。
再让人传话到我母后那里,我又得挨罚。
今日的好兴致是都让你败光了。”
长公主说完转身往前走。
但是感觉她的尾巴没有跟上,她回头一看,那丫头在捡刚刚被扔在地上的虞美人。
她看着可怜巴巴的表妹,气得不行,走过去对蹲在地上的表妹说,“我命令你放下。
我都扔了,你为什么要捡起来,诚心给给我添堵是吗?”
蹲在地上的表妹好像没有听到她说的话一样,继续低头捡花。
怒不可遏的她,一把把表妹拎起来,看着表妹紧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半天也不落。
只因为刚刚表姐说,别哭。
那个楚楚可怜的样子,是个人看了都会心软。
长公主有些不知所措,不会安慰人的她说,“你鼻涕流出来了。”
现在委屈变丢脸的表妹,赶紧掏出手绢把鼻涕擦了,怀里的花还是紧紧抱着。
长公主不耐烦的说,“还抱着花干什么?
花仙子啊?还要给它们埋葬不成?”
表妹说,“我娘生前最喜欢虞美人,但是怎么养都养不好。
她就画虞美人,她书房里都是虞美人的画。
这花刚开不久,扔了可惜,回去放花瓶里还能活一阵子。”
长公主服了这个表妹,真是懂得如何无辜的说出一句话,让别人自责。
长公主想起,母后牵着她的手在御花园散步时,母后曾给她解释过,这一片虞美人,是为了妹妹种的,她最喜欢虞美人。
妹妹远嫁,这几年光是书信来往,还没见上一面。
当最后一封信到达母亲手里的时候,母亲匆忙的收拾东西出宫。
山高路远,母后到达时,已经过去一个月。
妹妹府上的白绫还没有撤。
她的妹夫还没有从悲伤中走出来,人消瘦了一半,眼里无神,说话无力。
看得出来,是强撑着来迎接她。
他身边的小丫头,总是从他身后探出头,露出一双疑问的大眼睛看着她。
皇后弯腰对着小姑娘说,“过来,来我这边,让我好好看看你。
你就是若琳吧,我是你娘的姐姐,你的姨娘。
你母亲在信里经常跟我提起你。”
小丫头这回卸下防备,从爹爹的身后走出来,紧张的揪着自己的衣服,向虽然长的跟娘亲一样,但是穿着华丽的姨娘走去。
姨娘来的信,娘亲都为自己读过,自己在认得一些字时,娘亲还让她来读。
娘亲在写回信时,自己还在一旁为娘亲磨墨。
皇后看着走过来的小丫头,像是自己年幼的妹妹朝她走来。
皇后紧紧抱住外甥女,声音哽咽的说,“对不起,姐姐来晚了。”
杜若琳用小手轻轻的拍着皇后的背。
娘亲是突然病倒的,没几日就离开人世。
所有人措手不及,一向身体好的爹爹也承受不住打击,强忍着悲伤处理完夫人的丧事。
他跟女儿解释,娘亲只是先去了另一个世界,她在那里等着我们,我们终归是会团圆的。
杜若琳信了,她问了要多久,她爹爹说,爹爹会先去,而你还要好久好久。
临终前娘亲跟她说,“等你姨娘来时,帮我抱抱她,拍拍她,她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杜若琳照做,刚刚还克制的很好的皇后,终于绷不住了,那双小手,打破了她的防线,忍了很久的眼泪还是流了下来。
进宫之后虽然有很多时候她想哭,但是她必须忍住,她是皇后,怎能让人看到软弱的一面。
想流泪就在心里流,今天她是真的忍不住了。
这里也没有她要戒备的人,索性把这些年积攒的泪水一同流完。
晚上皇后抱着自己的外甥女睡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她就牵着杜若琳去了妹妹的坟前,她在妹妹的墓地旁种下虞美人的种子。
皇后虔诚的许愿,它们会年复一年的盛开,就如我的思念,永不停歇。
几天的相处,皇后特别的舍不得杜若琳,她的两个孩子都很独立,不让抱,不让亲,可杜若琳不一样。
她虽然很安静,但是时刻陪在她身边,会主动牵自己的手,与自己贴的很近。
皇后萌生了一个想法,想把杜若琳带去宫中生活。
皇后在提出自己想法的时候,妹夫还不同意。
他的眼睛因为夜里睡不着,全是血丝。
吃饭时也没胃口,两口就说饱了。
现在的他瘦的比路边的乞丐还悲惨,精神头还没人家好。
但他还是用尽力气,大声的抗争着说,“我能照顾好她,她是我的女儿,是我跟婉儿的孩子。”
话说了一句又没了力气,他难过的低下头,“我现在只剩她了,你不能带走她。”
皇后说,“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都没照过镜子吧。
我妹妹都去世两个多月了,你还是没有振作起来。
我理解你的情深,但是你现在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怎么照顾还孩子。
难道要交给下人照顾吗?
万一你一直振作不起来呢?你的女儿怎么办?”
他没有力气再争辩下去,但是他也没有妥协,“不行就是不行。”
回到房间的杜青临,想起刚刚皇后说的话,走到夫人的梳妆台前,看到镜子里面的自己吓了一跳。
镜中的自己已经没个人样,像话本里走出来的鬼。
他颓废的坐到椅子上,呜咽着说,“怪不得若琳看我的眼神里总是闪过一丝恐惧。
怎么办?怎么办?婉儿你说我该怎么办?”
他的眼泪已经流干,只剩下干嚎。
一夜过后,他从椅子上颤颤巍巍的站起身,他要去见皇后。
他跟皇后说,“若琳你可以带走。
但是等我恢复精神后,我会亲自去京都把她接回来。”
皇后同意了。
临走时,杜青临对女儿说,“若琳,你先去姨娘那里住几天。
爹爹随后就去接你回来。”
杜若琳点点头,天真的说,“嗯,爹爹,我等你来。”
皇后带着杜若琳一路走,一路玩,一个月的路程走了两个多月。
小孩子的新鲜劲还没过,就到了皇宫。
但是杜若琳发现皇宫里的姨娘和外面的姨娘好像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呢,反正不能向以前从早到晚的粘着她了。
爹爹还不来接她,她只能整日跟着表姐,姨娘说跟紧她,才不会在皇宫里迷路。
母后的一句话让长公主头大,她真的是无时无刻不跟在自己身后。
母后的话她自然是听的,所以干什么都带着她,时间久了也就习惯。
长公主不想再跟表妹纠缠花的事,她捡就随她捡,管她拿回去是插进瓶子,还是埋到土里。
她脸上假装威胁,实则语气温和的说,“赶紧捡,还要回宫吃晚饭。
你知道的,我要是饿了不及时吃饭,脾气会更暴躁。”
杜若琳抱着一大捧的虞美人,屁颠屁颠的跟在长公主身后,有些吃力。
突然长公主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人牵住,但是没有甩来,只是声音假装厌恶的说,“拉我干什么?”
杜若琳说,“表姐走的太快,我有点跟不上。”
长公主说,“是你太慢,还怪我走的快。”
长公主用力握住表妹的手,快步往寝宫走。
此时天边的云彩和表妹怀里的虞美人一样,像是被太阳烧过,火红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