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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臻瞟一眼那菜,是一道盐水鹅腿,看似简单,却做得皮色洁白,肉质微粉,汤汁透明,香气馥郁,显然手艺很好。

“打扰老先生。”文臻笑着施礼,“我只是觉得,老先生许是已经闻了这许多菜,可能有点倦了。”

“你是暗示老夫闻错了?这道菜不堪送上内花厅品评?”老者眉头微微一皱。

这人和闻家那位很有厨子风范的老祖宗截然不同,十分的瘦,眉目之间可以看出年轻时容貌当十分俊雅。

文臻对着这样赏心悦目的老头,心情也颇好,还是笑眯眯道:“不不不,我在明示,老先生倦了,所以想把棒子交给我了。”

老者一怔,随即笑了起来,有种冰雪消融的味道,点了点头道:“果然妙手多半配慧心,姑娘果然是能炒出这般蛋炒饭的人物。”

也不知怎的,文臻听见蛋炒饭便笑,总觉得演食神一样。笑着指了指那鹅腿,道:“老先生故意考我呢,也不先打个招呼。”

“打了招呼还算什么考你?你倒说说,这道卤水鹅腿明明肉嫩汁美,有何不妥?”

“就口味来说,并无不妥。”文臻摇摇头,“只是选材错了。夏不吃脯,冬不食腿。夏天时候鹅比较瘦弱,鹅脯不如鹅腿;冬天鹅肥少骨,鹅脯更加丰腴美妙。是以这位的卤水虽然做得不错,但最基本的选材功夫都没过关,白瞎了好卤汁。”

“那我再考考你,如若你面前两只鹅腿,一左一右,你吃哪只?”

“左腿。”

“为何?”

“鹅日常闲立,以左腿着地,右腿则搁于左腿上,左腿承重日久,则肌肉丰聚,筋道有力,其味胜于右腿。”

“若吃鱼呢?”

“冬上夏下。”

“冬气在上,腴在腹下;夏气在下,鳍脊在上。”

这话的意思就是冬天吃鱼吃鱼肚子,肥美腴嫩;夏天吃鱼吃鱼鳍部位,精华所在。这是根据时令节气而来的吃鱼之法,文臻在《礼记》里学来。

老者招招手,道:“确实闻倦了,仿佛鼻子也不是自己的了,你来帮我罢。”

便有仆佣上来给文臻搬凳子,免不了用无比艳羡的眼神看她,大有“你快要飞黄腾达了你被老先生看中了就要有机会成为御厨或者给大世家们争相邀请了”的意思。文臻也不谦让,坐下便开始帮那老者筛选,那老者则端起蛋炒饭开吃,一脸偷得浮生半日闲的舒畅。

文臻闻菜速度比老者快多了,有时候菜还没端上来她就摇了头,那些仆佣们端着菜明显神色犯难,显然其中有关系户,文臻直觉其中有坑,但她怕什么坑,她身边到处都是坑。

显然这老者便是韩家供奉的那位退休御厨,今天承担的是选菜的任务,文臻一出手,工作效率加倍,很快两人便结束事务喝上了茶,聊了几句,文臻便把话题带到了当年被选拔的厨子名单上。

老者姓王,名近山。这世上凡事在某事上出类拔萃者,多半都会有些痴劲儿,这位的痴劲儿就显示在,他对关于厨艺和菜色的事情记忆超群,能记得十年前丰馔节上选出的菜色有哪几种,却对自己哪些徒儿去了哪个世家记忆不清,只隐约记得第一个被路过世家选上的厨子,去的是唐家,因为唐家的五公子喜欢他的双色雪球。之后才有唐家宴请诸位世家,确实有弟子去了易家,但不记得是长川,还是西川,也不记得那弟子姓甚名谁了。

文臻没想到这位老先生的记忆如此不靠谱,本在庆幸此行顺利,此时却不禁有些失望。

那老者也有些歉意,正要道歉,却见文臻要了纸笔,写了一个帖子给他,道:“先前欲以此物敲开韩府的门,却不料被人拒之门外,如今便拿来谢老先生罢。”

纸上写着“活鱼长途运输不死之法。”

文臻笑道:“昌平处于内陆,多山少水。方才我集市逛了一圈,见鱼类甚少,显然本地出产少,且运输不便。如今有了此法,想来韩家菜谱上便可更丰富一些。”

王近山十分欣喜,连声道谢,这下便更愧疚了一些,苦思一阵,一拍脑门道:“你既赠我此帖,我便也回你一帖。我那些弟子,虽是离开多年,但未必就没留下一丝情分,我且修书一封你带去,想必还能给老夫一点面子。”

文臻要的就是这个,当即看那老者写信,王近山对着信纸,提笔忘字,纠结半天道:“我忘记他们名字,这抬头称呼没法写啊。”

“简单。”文臻笑道,“便写:‘吾儿,为师念你久矣!’”

说人话就是,我儿,师父想死你了!

肉麻,快准狠,放之四海而皆准。

王近山:“……”

最后老先生还是没扛住无耻臻的人情债和厚脸皮,含泪写下了这封非常肉麻的信,写完便觉得再也莫得感情了。

一世英名付诸流水矣。

信写好了,文臻收起,便要告辞,王近山忽然又一拍脑门,道:“想起来一件事!”

文臻:“?”

“去易家的那位弟子,好像有些口吃。之所以记得这个,是因为当时易家的管家来选人,诸位弟子争竞,最后这位口吃的弟子,做了一道上桌后鱼嘴还可以自动张合的口吃鱼,那管家引以为奇,便要了他去。”

文臻哈哈一笑,心想果然还是和菜有关才记得。

她便道谢告辞,王近山送出几步,忽然又一拍脑门。

文臻:……总担心你这样一拍一件事儿迟早拍出脑震荡。

“还有件事,那做口吃鱼的弟子,家中十分贫寒,人却非常孝顺,他当时家中有老母,老母远行不便,他就想不去了。他母亲却不愿意他为了自己失了前程,便假意发怒驱赶他出门,他无奈,只得将母亲托付给韩府和自己的好友,才洒泪而别。为此他还特地给韩府留了自己的厨艺心得供后来子弟学习,也给好友留了银子。”

文臻记下了,心想倒也不妨找找这个老妇人,正想出门,这回又被拦下了,却不是王近山的拍脑门。

来的是一个小厮,脸上神色不大好看,硬邦邦地和文臻道:“姑娘方才帮了韩府的大忙,我们小姐连同昌平府尊公子请您去内花厅一叙。”

……

文臻在嗅菜,燕绥在吃菜。

小笼汤包做得很好,褶子如菊花,面皮洁白透明,隐约可见里头金黄的汤汁。鲜香之味隐隐而来,端上来的时候,燕绥眉头一皱,筷子啪嗒一搁。

韩芳音莫名其妙,中文微笑,“对不住,我家公子吃东西只吃双数。这笼里五个包子,甚是不对称。”

韩芳音立即命人重新安排,一边想着这习惯怎么听起来有点耳熟来着。

燕绥垂下眼皮,想着某人虽然可恶,但确实从认识的一开始,就从未犯过他任何忌。

这一点说起来简单,其实很难,毕竟谁也不能一个照面便摸清别人的禁忌,总要有个适应的过程。

所以他眼里的她独一无二,没有过多犹豫就把自己给砸了进去。

这么一想感觉更饿了。看一眼那包子,却还是不想下筷子。

“摊得不够扁。”

别人听了莫名其妙,语言护卫们自然理解是什么意思——文臻做的蟹黄汤包,皮薄到在笼里的时候完全是摊开的,绝不可能还像这样能够站着。

韩芳音笑,“是还欠着点手艺,想不到公子如此精通此道,想来公子府中定然此物常备。如此芳音也算公子的知己呢,一选,便选了公子喜欢的。”

燕绥夹起一个包子,那包子在半空中颤颤巍巍,迎着光汤汁荡漾。

燕绥又摇头,“汤包提起应如囊如珠,这就是个荷包。”

韩芳音掩唇笑,“公子真是雅谑。说起荷包,倒是没见公子佩荷包。按说咱们东堂,成婚男子都有夫人绣荷包,公子怎么没有?不会是尊夫人不擅刺绣吧?”

燕绥依旧只看着汤包,包子口并没有一点鲜黄点缀,他皱皱眉,用筷子尖微微挑了一个小口,里头热气蓬地散出,闻着倒是不错,他来了兴致,低头轻轻一吸。

韩芳音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越看越是芳心难抑。

这男子看似散漫无羁,风采却天生尊贵,诸般举动,随意优雅,魅力难言。

明明普通动作,她也好,侍女也好,不由自主便瞧得发痴,几乎忘了身在何地。

蟹黄汤包本也是试探,毕竟昂贵精致,非市井食物,寻常人少见,第一次一般也不知道怎么吃,很容易被烫着。

但这位吃起来那个技巧熟练举重若轻,可见他那做派天然而成,绝非故意装作。

韩芳音压下心底的心花怒放,一抬眼才看见燕绥忽然一皱眉,轻轻一口,将方才喝下的那口汤都吐在了侍卫及时递上的锦帕上。

接汤的中文急忙将帕子扔了。

韩芳音目光在那方同样昂贵的帕子上停了一停,才着急地问:“公子,怎么了?可是不合胃口?”

燕绥道:“水。”

水送上来,燕绥漱口,三漱之后,才停下来,道一声:“腥。”

这包子的蟹黄不像文臻那样留在褶口,微微透一点金红的蟹黄,更增食欲,而是都拌在了肉馅里,虽然味道鲜美,但一来蟹黄被肉汁浸透失了原味,二来这蟹黄也隐隐一点腥气,想来这厨子整治螃蟹,没有文臻的讲究——文臻有专门的三种刷子刷螃蟹,保证螃蟹的清洁不留死角,且会在烹制取黄前喂螃蟹喝一点点酒,以淘米水浸泡一刻钟后再肚皮朝上下锅。所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食材相差无几,方法各有千秋,能区别开的就是细节的讲究和厨师的灵性了。

燕绥这边因为韩芳音的另眼相看,早就是这厅中众人频频注目的角落,他这一吐一扔,动静很大,有人便挂不住脸了,当即便有一个锦袍少年走了过来。

那人年纪不大,随从不少,往这边走来的时候便有人低声劝说。

“赵公子还是别去了吧,韩小姐在那呢。总得给韩小姐几分面子。”

“不过是一个不晓事的路过野客,自然吃不出咱们赵府大厨佳馔的美妙滋味,您可千万别为不相干的人伤了和韩小姐的情分。”

“您堂堂府尊之子,和这种人计较,没得失了身份……”

那赵公子听着,神情犹疑,脚步渐缓,忽然又有人进来,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那赵公子失声道:“什么?剩下两道都被否了?连内花厅都没进?直接倒了?”

旁边那些清客门人都有些意外,呐呐对视不敢言。

这丰馔节比试说是公平竞争,哪有真正的公平,多少总要让出些名额,给那豪强巨户家族。这赵公子是新任府尊之子,也带了家中的厨子前来评比,倒不是冲那丰富的花红,而是这次比试还有一个没有对外言明的目的,就是之前被各大世家要去的韩府厨子,有的年纪已老,快要退休,有的性情耿介,不懂钻营,对韩家帮助不大,韩家想趁这个机会,再选几位优秀的厨子,想办法送到几大世家去,好让那好处,能长长久久绵延。

东堂有律令,规定了皇宫御厨出宫养老之后,是不能再为其余任何家族执炊的。东堂厨艺最出名的世家闻家又只为皇宫服务不肯降格。所以王近山挑选并教出来的弟子便是整个东堂除了皇宫范围外,最为优秀的厨子。那几个大世家吃惯了韩府出来的厨子的口味,轻易也不愿意换人,韩府已经打点好那几家管厨房的管家,就等选出人来好好教一阵再送过去了。

唐季易三大世家何等庞然大物,但凡擦上点边便有不少的好处,只是寻常人也攀附不上,赵府尊老家族人在西川,想要通过这个机会和西川易家搭上线。那就得先保证自己的厨子能中选,而只有能留在王老先生院子中的菜,才是真正的内定,内花厅的菜还需要经过大家筛选,所以赵公子的希望寄托在自家厨师送上的卤水鹅腿和蟹粉黄菜之上,并且也做好了打点,迎合了王老先生的口味,本以为十拿九稳,谁知道竟然就出了岔子。

待他搞清楚怎么回事,一张脸早就气得面目狰狞。

“哪来的贱人指手画脚?外地人?王老头子疯了,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一个外地女人?去,把人给我请过来!我倒要当面问问清楚,谁给她的胆子代王近山评选的!”

小厮们赶紧飞奔着去了,赵公子怒了一阵,忽然看见那边燕绥若无其事,竟然又在韩芳音的含笑指引下尝起下一道菜,顿时怒从心起,大步上前,抬手就去打燕绥筷子上的鱼丸,“什么混账玩意,也敢在这里装模作样!”

他出现得突然,护卫也好,燕绥也好,因为确认这一群都是普通人,也没太关注,因此竟给他冲到近前,燕绥筷子一抬,正要出手,韩芳音忽然扑了过来,挡在燕绥身前,叫道:“不可对我的贵客无礼!”

本来燕绥是可以把鱼丸放下的,结果她这一撞,鱼丸便弹了出去,落在韩芳音手腕上,引得她一声尖叫,她的丫鬟急忙着急地扑上来,大呼小叫小姐你怎么了,小姐你可烫伤了?

韩芳音手腕上一点红印,露出一脸忍耐的表情,颤声道:“无事……无事……”不顾自己的“伤势”,转头捉住燕绥手腕,一脸焦急地道:“公子你怎么样?公子你没烫伤吧?”

而此时她的丫鬟正围着她问她:“小姐你怎么样,哎呀小姐你手腕烫伤了!哎呀小姐你多少顾着一点自己啊!”

文臻便是在此时出现的。

本是来看看又出了什么幺蛾子,结果一眼就看见了人群中央那位招蜂引蝶的家伙。

她眉毛危险地飘了飘。

语言护卫们本来都只是好笑地看着,欣赏着某人的戏,忽然眼角扫到文臻出现,顿时浑身汗毛炸开,中文一个箭步,忘记上下尊卑,将燕绥的爪子从韩芳音手中硬生生拉了出来,大声道:“我们公子没事,韩小姐请仔细分寸,男女授受不亲!”

燕绥瞟他一眼,一转头,也看见了笑眯眯一脸观摩的文臻。

他手指一动,再看一眼某人脸上那令人恼恨的笑,便停住了,随即温和地对韩芳音道:“无事。倒是韩小姐,似乎受了伤?”

韩芳音大喜,有意无意将那只有一点红印的手腕往他眼前搁,笑道:“不妨事的,只要公子没有受伤就好。公子真是个体贴人呢。”

体贴的文公子看了一眼她快怼到自己面前的手腕,不动声色往后坐了坐,瞄一眼对面,文臻还在笑眯眯地看着,只是那笑,目光闪闪,怎么看怎么有杀气。

韩芳音见他不接,有点失望,面上却笑容依旧,转头去看那赵公子,那笑意便淡了一些,却仍是亲切圆润地,站起身来道:“赵公子,你火气太大啦,烫着我啦。”

那赵公子见烫着她,怒气都化为忐忑,此刻见她并不生气,些微的埋怨娇嗔倒更像是在冲自己撒娇,一时心中微荡,想着她果然还是向着我的,顿时神情平缓了许多,哼了一声道:“还不都是这些人不识抬举,倒连累了你,烫得厉害么?我给你瞧瞧?”说着便去抓韩芳音手腕。

韩芳音一缩,赵公子脸色一变,韩芳音已经在他耳边低笑娇声道:“这么多人瞧着呢。你堂堂男儿,怎可这般拘泥于小节。”说着轻轻在他肩背上一推。

赵公子给这一推推得神魂飘荡,怨气消了大半,转个身看见站在内花厅门口的文臻,顿时脸色一沉,指着文臻便骂道:“哪里来的乱七八糟玩意,敢在韩府品评厨艺。还不赶紧赶出去,她点评过的都不作数!”

韩芳音皱了皱眉,她已经听小厮说起过刚才王老先生那里发生的事,心里也有点怨怪老王任性,这品评一事何等事关重大,怎好随意交给外人。

赵公子骂了文臻还不解气,又道:“这蟹黄汤包,卤水鹅腿,都是我府中厨子所作。方才谁故意作践我家汤包的,一并滚了罢。”

文臻一听便知道他说的是谁,瞟一眼燕绥,眉毛一扬。

作,叫你作。

绿茶好喝,是吧?

她已经见到了王老先生,完成了此行的目的,也不欲和这一群不相干的人争比什么厨艺,只是忽然对那个韩小姐有了些兴趣,慧眼当面撬她墙角的姑娘难得,怎么能不会会?

便笑道:“这位是韩小姐吧?我是堂堂正正凭蛋炒饭被请进门的,品评菜色也是王老先生的邀请,那就代表了王老先生认可了我的技艺。就这么一句话否决,那韩府主办这丰馔节,选拔优秀厨子的意义又何在呢?”

韩芳音盯着文臻。

如果她刚才没看错的话,这位姑娘一进门,文公子身边的护卫表情就不对了,仿佛他们本就是认识的。

她心中响起警报,脸上却笑得更加可亲,从容地道:“丰馔节有丰馔节的规矩。向来由王老先生主评,那是因为老先生御厨出身,厨艺为世人所公认,他评出来的结果,才能令大家都服气。而姑娘一介过路客,只拿出来一盘蛋炒饭如此简单的食物,凭什么就能认为自己足够服众呢?”笑了笑,她状若有憾地道,“毕竟,姑娘你又不是闻家人,又不是那位以御厨之身成三品大员的文大人。”

她话音刚落,众人便开始笑,有人大声道:“韩小姐这话说的对。一个过路客人凭一盘蛋炒饭就想品评天下名厨,还真以为自己是文臻文大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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