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如此凶险情景,绛月公主一时也不知道自己叫这扬州郎中来究竟是对是错。郎中对着公主做了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又指挥着两名女婢为贞宗擦拭淌出来的血污。
少倾,黑血自行止住了,贞宗的脸色逐渐红润起来,只听他长出一口气后慨叹道:“朕又能看见茵儿了!这些天……朕可当真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啊!”
安顿好父皇,绛月公主亲自送扬州郎中出了紫宸殿。
郎中作揖道:“公主请留步。草民还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大夫是父皇的救命恩人,但说无妨。”
“陛下这病症,已经拖得太久,恐怕草民是无力回天了。今日只是放出了陛下颅内淤血,但病灶未除,短则半年,长则一年,陛下的病症便还会复发。再倒下去,恐怕就……”
“本宫明白了。请大夫回公主府好生歇息。”
大病初愈,贞宗有一肚子的生死感悟要讲给女儿听,绛月公主回到会要阁时,已入亥时。
香榕在姐姐床边支了个小胡床,方便夜间照应。公主唤醒胡床上的香榕,叫她回偏屋去睡。
和衣躺到香柯身边,公主侧起身子,用一只胳膊撑着头,借着孱弱的烛光细细看着身边的人。香柯脸上敷满扬州郎中调配的草药膏,气息比先前稳了很多,像是睡着了一样,浓密卷翘的睫毛偶尔还会抖动两下。
公主冰凉纤细的玉指沿着香柯微微隆起的唇线摩挲抚弄,用极柔弱的声音诉说道:“在世人眼里我是金尊玉贵的公主,只有你知道我是生活在地砖下面的可怜虫。地砖上面的世界是富丽雄壮的朝堂社稷,地砖下面的世界才属于我。可是虫子想爬上去,虫子还想登堂入室,只有你不会嘲笑虫子的幻想。
母后宠我,但是我不知道她爱不爱我,我觉得自己只是一把任由她利用和摆布的匕首。她让我刺谁,我便刺谁。她让我刺几下,我便刺几下。她让我滚回鞘里,我便滚回鞘里。只有乖乖听话,做个和母后如出一辙的女子,她才会对我笑,才会抱抱我。
而你不一样,你不需要我为你做任何事情就会真心待我。除了父皇和母后,我从来不敢对任何人表达任何情感。因为这宫里的每个人都厌恶母后,也厌恶和母后如出一辙的我。在厌恶的目光中长大,我只学会了自保,没有学会表达爱意。
为了拥有你,我甚至可以陷害那个差点成为驸马的旬昭是反贼。却始终无法在你清醒的时候告诉你我的心意。在你心中,自己只是我泄欲的工具,你一定很委屈吧?我又何尝不知道你委屈呢?
赶去太液池的路上,我已经想好了,若你真的被沉塘,我便也跳进去,和你一起做两只无忧无虑的水鬼,未尝不是幸事。
香柯,只要你能平安醒过来,我愿意去学。忘记我幼时所经历的一切,学着做个你想要的人。”
自己的房间让给了香柯,慕容晓晓只能挤到陈氏的床上先凑合一宿。夜深人静之时,陈氏将白天从各路宫人那里听说的小顺子之死,讲给女儿听。
“晓晓啊,你现在每天出入皇后身边,免不了和公主常打交道,一定要万分小心!这般歹毒的手段,简直不是常人能想出来的!说来也奇怪,一个侍女而已,公主竟像是疯了一般地护着。”
“母亲知道公主小时候在宫里的事情吗?”
美院雕塑系的学生,大多会读几本心理学的书籍,对塑造精神饱满的人物雕塑非常有帮助,穿过来之前的高薇也不例外。这段时间她见识了绛月公主的阴毒、狠辣、荒淫、嗜血,也从仙境般的公主府感受到了她对明媚、恬淡的向往,特别是今天香柯病床前公主脆弱的一幕,让慕容晓晓确信她只是心理有些畸形,并非天生的恶魔。
“知道一些,但也不多。皇后娘娘先是生了四个儿子,个个性子软,像陛下。皇子们慢慢长大,不约而同地疏远皇后。反倒是公主,性子生得像皇后。皇后是倾注了全部心血在幼女身上,恨不能把对儿子们的不满,都从公主身上找补回来。哎……公主也是可怜人啊!从小就没享受过天真的日子,被皇后一手拿捏得死死的。”
陈氏虽然现在是没入掖庭为奴的罪臣家眷,但想当年也是豪门望族之女,能嫁进以诗词文采誉满天下的宰相慕容瑜家中做儿媳,其家学见识自然是寻常妇人比不了的。
听闻陈氏这一席话,慕容晓晓心里好像对绛月公主有了另一番画像。
延英殿内,吴皇后拿起太子党群臣的联名上书折子,狠狠砸在绛月公主脸上:“你是得了失心疯吗?为了个贱婢,搅黄了本宫一盘好棋!现在这帮佞臣抓住把柄不放,逼本宫处置你!你自己说,此事应该如何收场?”
跪坐在御阶下案几旁的慕容晓晓也不禁为绛月公主捏了一把汗。
公主的额头被那厚厚的奏折打下了几缕头发,却面色如常地说道:“女儿自知理亏,任由母后处置。”
“你以为你自己甘心吃点苦头就罢了吗?说得倒是轻松,你可想过他们背后的目的是什么?”吴皇后用极阴郁的语气说道:“你黎茵的头若敢低下一次,今生就别想再抬起来了。你听明白了?”
公主垂目回禀道:“女儿谨遵母后教诲。”
慕容晓晓躲在案几后,心想:<教诲?这就教诲完了?我怎么没听明白?高级谜语人!>
出了延英殿,绛月公主来到皇后寝宫的偏院。住在此处的太子,自从昨天由太液池回来后,就吓得高烧不退,浑浑噩噩躺在榻上,半睡半醒之时,总梦见小顺子血肉模糊、白骨外露的脸,恍惚间还能听到小顺子凄厉地责问他:“太子为何不救我?为何不救我?”
被婢女唤醒后,太子微微抬起眼皮,看见绛月公主站在榻前,吓得连滚带爬躲在了木榻一角,蜷缩如败犬:“你……你来干什么?这里是皇宫大内,天子脚下,难不成你还想加害当朝太子!”
绛月公主冷笑一声:“本宫为何要害太子哥哥?”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兄长是怎么死的?你说……你说啊!你这个心如蛇蝎的贱人!母后擅权,霍乱朝纲还嫌不够,竟然敢与李炯狗贼在父皇眼皮子底下私通,秽乱宫闱!你身为皇室血脉,背父欺君,与妖后沆瀣一气,荼毒我大殷朝江山社稷。我若死于你手中,做鬼也不会放过你这个贱人的!”
绛月公主皱起眉头,轻蔑地说道:“太子哥哥果真是我黎氏皇族中最有胆识的好男儿啊!活着不敢把本宫怎么样,死后之事倒是筹谋得勇猛过人。哈哈……你可真是个笑话!”
“你闭嘴……”太子似被戳中了痛处。
“好呀,本宫倒要看看,咱们两个谁先闭嘴!反正这梁子也结下了,左不过是一个死一个活,大家各凭本事吧。不过请太子哥哥放心,刚才你骂母后的那些话,本宫不会传到母后耳朵里的。你自己留着吧,留到临死那天,当作遗言,亲口讲给母后听。废物!”公主说罢就转身离开了。
太子呆坐在角落里,身上的冷汗退了起、起了退,半晌不肯出声。终于回过神来,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喊道:“来人呀……传太傅!传太傅甄邢入宫!”
会要阁的庭院内月光皎洁,只有酒壶中琼浆玉液倾泻入杯的声音回荡在红墙间。绛月公主半痴半醉地凝望着散落一地的樱花,突然间想笑,笑自己又乖乖冲上前去做母后的挡箭牌。
慕容晓晓本来已经准备睡下了,想起诏敕中一处不妥的地方,怕皇后责备,又偷偷爬回案桌前改了一遍。想再次回房时,不巧看见了庭院中独饮的公主。
“夜深天寒,公主殿下还是先回房歇息吧。”慕容晓晓踱步到石桌前。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窥探到绛月公主的内心世界,她的注意力总是能被这个病娇女人吸引住。
“呵呵……公主……殿下……都是假的。应该叫我棋子,或者叫我皮影戏。你看过皮影戏吗?”绛月公主将自己手边的酒杯推到慕容晓晓面前,问道。
“看过。”慕容晓晓只听懂了棋子的含义,没有听懂皮影戏的含义。
“我是幕布上威风八面的公主,可是握住操纵柄的人是母后。世人坐在幕布前,看到我砍死了人,便是我的罪过。呵呵……母后雕废了一块皮子,又雕废了一块皮子,雕到我这块时终于成功了!来,我们一起祝贺母后!”绛月公主举起酒壶,要慕容晓晓和她碰一下。
慕容晓晓一饮而尽,放下杯子后看向公主,她端着酒壶还在往自己嘴里倒。
“公主不要再喝了,你醉了。”慕容晓晓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一把夺过了公主手中的酒壶。
“呵呵……醉了又何妨,清醒有何用?”公主从怀里掏出那日棋局中赢来的小铜镜,放到石桌上,“旖旎亭之景甚是可爱,给本宫雕完吧。若是雕得不合本宫心意,就砍你两根手指下来。你怕不怕?”
说罢,绛月公主扶着石桌站了起来,步伐略有不稳,醉意朦胧之间另有一番别样的妩媚动人。慕容晓晓望着她俏丽的背影,行至樱花树下时,雪白的香肩上不偏不倚落上了两枚花瓣,让人浮想联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