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既不尴尬,也不热闹的夜宴,散得极早。慕容晓晓和众人作别后,乘着步辇朝进宫的方向出发。
四名杠夫抬着她在碧池边上转了半炷香的功夫,待荆、蜀两家的马车们走远,便悄悄折回到公主寝殿。
“方才折回时,瞧见星空极美,要一起去看看吗?”慕容晓晓一边享受着黎茵为她拔钗卸环,一边兴致盎然的问道。
“好啊!去寝殿房顶上看吧。”
“这么高,怎么上去?”
黎茵笑而不语,拿了两件貂裘,便牵着呆雁出了寝殿。
小松子收到指令后,颇为熟练的搬来一架云梯。看着慕容晓晓颤颤巍巍、三步一回头的样子,他强忍着不在公主面前笑出声来。
黎茵上到屋顶时,慕容晓晓仍旧两腿发软的瘫坐在瓦片上。
“起来啦!这里不舒服,咱们到正脊上坐着去。”黎茵拉起胆小鬼的手。
寝殿的屋顶坡度并不算大,向着正脊走去,远离房檐后,慕容晓晓的腿逐渐恢复了力气,甚至有些亢奋。她还是第一次零距离欣赏真正的脊兽,原以为小巧的东西,没想到实物竟比她还高!
“这是刷的金粉,还是拓的金箔?看起来像真金一样!”慕容晓晓细细摸索着正脊一端的鸱吻,两眼冒光。
“包金。金皮大概有两层粗麻布那么厚。”黎茵坐在了宽大的正脊上。
“那得......”慕容晓晓大脑飞快计算起这层包金的重量。
黎茵轻弹了一下呆雁的脑壳,笑道:“所有脊兽,大概用了一千七百两黄金吧。”
“你不怕别人上来偷走吗?”
“别人都和你一样,只以为这是刷的金粉,或者拓了一层金箔。”
“那你为何又要包这一层真金呢?反正也没人信!”慕容晓晓觉得这个炫富的操作很徒劳。
“一千七百两的黄金,我该藏到哪里好呢?”黎茵嘴角含笑。
“哦......哦......”慕容晓晓恍然大悟。
初春的夜风很凉,好在貂裘甚是保暖,只苦了两个发红的鼻尖。
黎茵此刻心情很不错,靠着慕容晓晓的肩头,垂下去的两条腿还不由自主的荡了起来。
“你傻乐什么呢?就因为谈妥和荆王、蜀王的事情?这点事,不至于你开心到现在啊!”
“今天下午,筱颜来府上找我了。”
“哦......”慕容晓晓大概能猜到筱颜来找黎茵说什么,又是一阵躲不掉的尴尬:“这有什么好开心的?”
“筱颜刚做你的贴身医官时,看到你们形影不离、有说有笑,我很吃醋!担心她抢先一步,把你的心勾走。分别之后,我就更担心了。虽已对你表白心意,但毕竟筱颜也是楚楚动人的美色,总在你身边晃来晃去,万一你一时寂寞难耐,拉她做了陪床......”
“你想得可真够多的!”
“今天虽与她没说几句话,但我的醋意总算是消了。但凡她对你有一点垂涎之意,也不会如此坦然的来向我嘱咐这些。”
“以后不许再吃这种醋了!”
两对晴朗的眼眸,望向挂着圆月的星空,银河如同一道巨大的光带横跨天际。在这无尽的浩瀚之中,她们显得如此渺小,与尘埃无异。
每当黎茵凝视繁星,都会感受到一种超越自我的力量,浩然乾坤总能引发她的无限向往。
“你在想什么?”慕容晓晓看着自己肩头上的转盼流光之人,柔情问道。
“在猜哪一颗是父皇。”
慕容晓晓抬手指向一颗星星:“看......那一颗便是先帝!”
“为什么?”黎茵顺着她的指尖望去。
“因为他一直在向你眨眼睛!”
慕容晓晓话音刚落,那颗星星便又闪烁了一下。
黎茵沉默了,胸口起伏,努力用深呼吸掩盖住想哭的欲望。
“先帝一定是对茵儿很满意!只要有茵儿在,黎氏皇族就不至于沦为一盘散沙。你看,今天你和两个哥哥谈得多好啊!若不是你及时判断出了吴皇的意图,只怕你们兄妹三人很快就会被权力侵蚀的分崩离析。”
“那父皇会原谅我吗?原谅我时至今日,仍旧从两个哥哥身上算计权力。”
“先帝事从权宜了一辈子,肯定能理解你的苦衷!”慕容晓晓宽慰着略有哽咽的人。
“小时候,父皇待我极好。不求自来的宠爱,总是会被轻视。我那时整天缠着母亲,希望母亲能再关注我一点,能再多宠爱我一点。我要拼命追逐,竭力表现,才能得到一个对我青睐有加的母亲。而父皇给我的宠爱,从来都毫无条件,他总是静静在原地等着我,我不必担心失去,便鲜少在意。直到父皇病重,我才醒悟。”
“其实吴皇......也在用她自己认为恰当的方式,宠爱着你。”
“狗腿子!”黎茵佯装忿忿的说道。
“相信母亲爱自己,总比认定她拿着母爱和自己做交易,内心要更加自在一些吧。只是......吴皇爱女儿的方式......可能有点另类。”慕容晓晓是真心希望黎茵能与吴皇母女融洽。毕竟,一个女儿如果心里塞满对母亲的不满,大概很难获得幸福。
“我们下去吧。夜有点凉了。”黎茵小心的从正脊跳到瓦片上,逃离了慕容晓晓企图撮合的母女关系。
香柯和黎茵同枕共眠过的床帐,慕容晓晓脑袋里总是闪现着这个念头。她知道这样不对,她更不想因为自己对香柯的耿耿于怀,而连累黎茵多受委屈。
次日,她醒得很早。或者说,是一宿没有睡沉。
这是一套美轮美奂、奢华无度的床帐,本应安逸而舒适,但慕容晓晓多一秒都待不下去。蹑手蹑脚爬起来,随便套了两件衣裙,她想给自己找件干净的外裳。
黎茵作为大殷朝第二富婆,霓裳羽衣不可胜数,首饰珠宝千仓万箱,胭脂水粉包罗万象。寝殿西侧有一镂空覆纱隔断围起来的偏室,里边摆着四面墙的黄花梨大柜子。
慕容晓晓兴致盎然的一个挨着一个打开柜门,尽情释放着自己的好奇心和探索欲。
依次参观到最里边的角落,她觉得有些古怪:<这四个柜子明显就比其他的新很多,而且看起来更华丽,为何里边挂的这些衣服......只比侍女们身上的好一些罢了......>
猛然间,一个毒针般的结论刺进了她的心脏:<这里边装的,应该都是香柯衣服吧......>
有点不甘心,慕容晓晓用力拽开了另外三个柜子的门。或新或旧的衣服、鞋子,没有用完的粉黛,罗绮团扇,针线匣......
死去了的香柯的一切穿戴、起居物品,严严实实、整整齐齐,装满了四个大柜子!
毒针在慕容晓晓心头肆意发挥着药效,她觉得头重脚轻,胸口痞闷,目炽耳鸣。
一万个念头在她脑中闪过。
有她曾亲眼见过的,黎茵对香柯的用情至深。
也有她亲身体会过的,黎茵对自己的如胶似漆。
有她曾亲耳听到的,黎茵与香柯在马车上的深夜放荡。
也有她切身感受到的,黎茵与自己的夜夜笙歌。
所有酸楚的,甜蜜的,不堪的,幸福的瞬间,翻转不停。
失魂落魄中,慕容晓晓合上了所有柜门。匆匆穿上昨夜在屋顶蹭脏了的外裳,踽踽独行至会要阁。
慕容晓晓知道,不该生黎茵的气。珍藏这些亡人旧物时,黎茵身旁空无爱人,并未逾矩!即使后来她占据了黎茵身旁的席位,她也没有底气要求黎茵扔掉这些东西,因为悼念是无罪的。
慕容晓晓明白,黎茵什么都没有做错。黎茵只是一如既往的不惜力气的,努力爱着遇到过的每一位“命中注定”。
慕容晓晓嫉妒,黎茵先遇到的人不是她。香柯享受过黎茵的活泼明媚和天真无邪,香柯还将在地下永远享受着黎茵后半生的怀念和追忆!哪怕香柯做错了一件又一件的事,哪怕她承受了一桩又一桩的委屈,她依旧沦落到要和已亡人香柯来争夺黎茵心中最重要的位置。
她想跑回到黎茵的寝殿中,将黎茵摇醒,放肆的质问:我和香柯,谁是你心中最重要的人?
她又想闯到香柯的坟前,把那些遗留在人间的物件和情思,统统塞进墓室,和肉体一起化作泥土,不再出现。
身心俱疲之下,慕容晓晓挂着泪水趴在案头睡着了。
睡梦中,她迷迷糊糊的感觉到有人在她肩上盖了披风,有人在她颈上留了轻吻,有人在她脚边加了炭盆。
醒来时,正午的阳光和暖,几声雀跃的鸟鸣传入耳畔。
“离开时为何不叫醒我?”黎茵放下手中的书卷,言语温柔似蜜汁。
“我......我看你睡得香,就自己先来会要阁了。”
慕容晓晓动作迟缓的收起肩上的披风,不敢抬眼迎接对面的目光。
热茶入口,她盯着黎茵那双甘愿为她奉茶的手,再一次对自己重申:<既然早已决定不踏入黎茵心中的自留领地,我便不能总和自己过不去,更不能为难黎茵!>
“不舒服?为何神色恹恹?”黎茵轻轻揉着慕容晓晓的太阳穴,问道。
“没什么,就是回笼觉睡迷糊了。”慕容晓晓努力寻回自己的常态,拼命在嘴边挤出一丝还算自然的浅笑。
“等会儿吃完午饭,你想去哪里?回太阴阁?或者到朱雀大街逛逛?我都听你的。”
慕容晓晓心头又酸又痒,面对黎茵的宠溺,她有些做贼心虚。
黎茵翘首期盼着呆雁的回答,未果。门外却十分扫兴的传来了小松子的声音。
“公主,尚书省差人来报,蜀王殿下请公主到府衙议事。”
“嗯......你去备马车吧。”
慕容晓晓送绛月公主上了描金彩漆车,作别前嘱咐道:“蜀王为人阴沉内敛,眼下我们都不知道他究竟想作何打算。你应对时,需多加小心。”
“等会儿我就找个话茬子,借荆王之口,把你也拎过去。本宫不得不到尚书省府衙受刑,岂能留你一人逍遥快活!”绛月公主言语间夹杂着可爱的小小邪魅。
慕容晓晓仔细晨沐、梳妆了一番。合住首饰龛匣的同时,竹青进了卧房。
“慕容相,荆王派随从前来,请慕容相到尚书省府衙议事。”
府衙内,荆蜀二王之间的气氛已弥漫起紧张之感。
蜀王:“我接管兵部第一天,三哥何苦要给我这样的难堪?”
荆王:“这名单,本就是我月前和公主说好的!怎到你这里来,便行不通了?”
蜀王:“三哥!我哪里说不认这名单了?只是今日我登衙第一天,就立刻叫手下去安排魏府的调动名单,人家会怎么看我啊!”
......
两兄弟虽然你一句我一句,有来有往。
黎茵坐在一旁,时而啜两口茶水,时而翻几眼案牍。
荆王:“慕容相,我们虽是有爵位在身,但若论起官职,这里你最高。且门下省本也对尚书省有监察职责,你同理中书、门下两省,自然有资格做个裁决!”
慕容晓晓虽然刚进来不久,却已听出了案由,端着官腔道:“月前,绛月公主也不知道今日会有此变动,处理了一半的政务,只要过程无瑕疵,蜀王继续完结此事便罢。至于是否非要今天来做,我也不置可否。凡政务者,没有充分的缘由,能今日做,也就别拖到十天半月之后了。”
蜀王:“哎......”
慕容晓晓:“蜀王莫不是......还拉不下帝王的架子?”
此一言,正中蜀王黎献的痛处。虽然当皇帝时他并无实权,但也贵为九五之尊!如今却像个寻常官员一样,到府衙办公。每每想到要与昔日的臣子们互称同僚,他便拉不下架子,难以面对。
更何况,荆王今日之事,甚至需要他给兵部尚书赔个笑脸才好。他的尊严,实在是被挫得难以承受!
不过,哪怕是如他所说,“今日不去,十日后再去”,又能怎样呢?十日后,他依旧难以自处融洽。
慕容晓晓的言外之意也十分清晰:你一个逊帝的自尊心,可不是拖延政务的充分理由。
绛月公主坐在一旁冷面上不动声色,心底里洋洋得意:<不愧是吴皇一手调教的出来的宰相!只半盏茶的功夫,就能把来龙去脉理解得十分透彻,要点拿捏得精准到位。关键是,轻描淡写几句话,要力度有力度,要纵横有纵横,四两拨千斤!>
每每感受到与慕容晓晓无需言语交流的默契,绛月公主都十分尽兴!不用她费力费神,慕容晓晓总是能与她在所有政务上配合得当。
蜀王一时气恼攻心,一把将书桌上的案牍、笔砚都拂去了地上。光洁赤裸的大台面,兀自出现在黎茵和慕容晓晓眼前。
同样的满地凌乱,让两人不约而同想到了太阴阁藏书楼内的那场翻云覆雨。
荆蜀二王的说话声音已经充耳不闻,黎茵只想拉起慕容晓晓找个背人的地方索爱,慕容晓晓则满脑子充斥着那日的各种画面与声音。
黎茵心中悸动难耐,望向对面时,才发现慕容晓晓正红着脸神游。她心里随即明白了为何“书房不能宽衣解带”。因为,解锁了这一场景,便会在不该起念的时候起念,在不该分心的时候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