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南岭山中,总能找到各种阴凉可爱的地方。别院所在的山腰,上有半坡的绿荫遮阳,前有崖边吹来的徐徐清风,格外舒适。
黎茵仰在一把藤椅上,两只赤脚搭在呆雁膝头,盯着山雀啄食那些半熟的葡萄,听着树梢上的蝉鸣,甚有趣味。
慕容晓晓仰在对面的藤椅上,歪着头睡相憨实可爱,满头乌亮的秀发高高挽起,虽不加半点修饰,却不减一丝风华。
山雀吃饱了,挥翅飞走后,黎茵才将兴致转移到爱人的脸上。呆雁舒展的眉宇,微甜的嘴角,平缓的呼吸,都充满着山间午后安逸的幸福,越看越让人入神。
骄阳开始西斜时,一缕金光穿过竹架上葡萄叶间的缝隙,打到慕容晓晓脸上,每根睫毛都顶起了一颗金星,让原本就美如脂玉的佳人,多出几分灿烂的虚幻。
慕容晓晓慢慢抬起眼皮,如梦的纯净金光照得她心头悸动暗痒。抬手搭在眉上,眼睛逐渐聚焦,她才发现,让她悸动暗痒的,并非阳光,而是对面那双含情脉脉、爱欲款款的眼睛。
“讨厌……看得人怪难为情的!”慕容晓晓轻轻拍了膝头的两只玉足,各一下。
“呆雁脸红什么啊?”黎茵觉得这份娇羞是独属于呆雁的趣味。
“阳光灼红的。”
“哦……阳光灼得……我还以为被我灼得。”黎茵笑得颇有几分玩味。
慕容晓晓摸了摸黎茵的脚心:“竟然学会了不穿鞋袜!小村妇!”
“我们去瀑布边下棋吧。”
“好。”慕容晓晓一边给黎茵穿鞋袜,一边抱怨:“你今天输给我时,能不能走走心?昨天都被我感觉到你的刻意了!越发敷衍!”
被从藤椅上拉起来时,黎茵故意做出娇弱不堪的姿态,跌进呆雁怀中,一只手扶在酥胸之上,一只手摸着重新红起来的脸颊,戏谑道:“村妇可不会本宫的这些惺惺作态!”
瀑布边的石滩,作为进山后最大的一片处女地,被黎茵倾注了最多的心思。大道瀑布之下石滩的高低走势,小到哪里有水草、哪里有苔藓,无处不显示出精细的布置。
大而稳的磐石,顶部被琢成了小小的平台,摆着石桌、石凳。石桌上的围棋盘是慕容晓晓亲手所刻,不但装点着繁复精美的流水纹饰,四个角还被雕成了盛开的樱花簇,栩栩如生。
慕容晓晓端着一案应季鲜果,黎茵提着一壶梅子汤,来到水汽氤氲、凉意沁人的水边。慕容晓晓兴奋的在石头香炉中燃起自己这几日新钻研出来的盘香,眼巴巴的等着听黎茵的溢美之词。
“薄荷的味道闻着很舒服,与苍术、陈皮、佩兰相得益彰!”
“茵儿猜得全对!”
“我都快被你规训成鉴香的老师傅了!”
棋盘上,黑白子你来我往难解难分之时,竹青带着访客悄然而至。
“阿标!”慕容晓晓的座位斜对着小径,先看到沿石阶攀援而至的人。
黎茵也应声回头,只是思绪仍旧留在棋盘上,笑迎未说话。
竹青把人带到后,便赶着回去准备晚上的美酒佳肴。三人落座于小径边的石亭内。
“你家中妻子可好?有小孩儿了吗?”慕容晓晓递给阿标一芽香瓜。
“挺好的,今年秋天生产。”阿标尽量显得轻松一些,以免与惬意的氛围格格不入。
黎茵落座前,心中已经了然七八分,开口询问:“是太上皇抱恙了吗?”
慕容晓晓愣住了,这是她从未考虑过的问题。
阿标赶紧咽下口中嚼了一半的香瓜:“回禀公主,太上皇恐怕……恐怕命不久矣。”
黎茵颔首片刻,轻叹了一口气。石滩上立刻切换了别样的风景,与往日相同,又与往日迥然有别。
阿标继续道:“政变之后没多久,太上皇就病倒了。说是病了,可是御医们也看不出什么门道来。蜀王说……蜀王说太上皇弄丢了权柄,命便丧了一半,让御医们开些舒胸解闷的药便可,不必白费周章。入夏后,太上皇不思饮食,身子愈发气虚羸弱,近来已然是整日昏睡不起的状态。从早到晚,也清醒不了一两个时辰。每每醒来,就要……就要见公主。”
昔日的旧情萦绕进慕容晓晓的眼眶,泛红泛湿。
黎茵的恨意,虽没有当初那样汹涌,却依旧浓稠。
“朝中局面如何?”镇国公主眼中没有泪水,眼神倒有几分担忧。
“表面上看还算平静,内地里暗流涌动。魏皇后逐渐显现出贪权、弄权的嘴脸来,陛下又宠她宠得不加节制,国仗俨然成了无冕宰相,国舅一人独揽举国府兵。蜀王很是不满,为了牵制魏府,不遗余力拉拢吴氏子侄们。吴氏的势力,这一年来,有死灰复燃的迹象。”
“吴氏现在以何人为首?”镇国公主嗅出了异样的气味。
“以小爵爷吴崇为首。”
“小爵爷?他是如何提前承袭爵位的?”镇国公主疑惑不解。
慕容晓晓低声道:“我以你的名义偷偷给办的……政变前的事情了。当时……只想着让他有个爵位傍身,少受些冷落,生活得舒服一些。”
阿标忧心忡忡:“小爵爷身份高,又深得蜀王重用,还……还有吴有基生前的家族托付在身。像变了个人一样。”
慕容晓晓后知后觉自己办了件极大的错事。一年前在东都城时,她并未亲眼见到吴崇,只以为他还是猎场分别时,那个开朗文弱、孤苦无依的少年。
黎茵轻抚了一下呆雁的后背,安慰道:“事已至此,你也不必自责。天道自有命数,并非人能谋定周全的。”
山中的夏夜,十分凉。竹青悉心准备的一桌野味珍馐,并未如她所料想的那样,伴着美酒落入大家腹中。就连美酒,也遭遇了冷落。
大家都陆续放了筷子,黎茵面色平静的吩咐着:“竹青姐姐,你和我先回房收拾一下行李吧。”
慕容晓晓正如黎茵所料,没有起身离桌的意思。
待膳房中只剩下她和阿标时,她才开口询问:“永安公主……还好吗?”
“愈发骄纵乖张。整日里,不是缠着陛下帮她卖官鬻爵,就是缠着陛下封她做皇太女。处处模仿镇国公主当年的做派,却又处处东施效颦,只仿其状不得其髓!在皇族宗室中极不得人心,和一班老臣们斗得不可开交。行事狠辣不输姑母,但心中却无社稷,全是私欲!哎……与魏皇后狼狈为奸,霍乱朝纲!还在府中养着……养着一众女子,取乐……”
“陛下不管教她吗?”
阿标举起一杯酒,抬头饮下:“咱们这位新君啊!若说他昏庸无能吧,实则是有些冤枉他。但每每面对魏皇后和永安公主的时候,就像是中了邪一样,千依百顺,纵容无度!慕容相……这江山,这社稷,被如此对待,我看着都心痛!陛下他实在是对不住镇国公主的拥立之恩,更对不住先帝的托付啊!”
东都城镇国公主府内,所有东西都是齐全的。黎茵和竹青并没有太多要收拾的行李,只拿了些路上用得到的。竹青刚准备离开时,却被黎茵拉住了。
“先别出去。说不定呆雁有自己牵挂的人,要与阿标聊。我们避一避。”黎茵坐到圈椅中,还示意竹青也坐下。
“这不是马上就要回东都城了吗?有什么好打听的?牵挂谁,进城了也就见面了。”竹青帮黎茵倒了一杯茶。
黎茵接过茶盏,盯着水中上下浮动、躁乱不安的叶子们,苦笑一下:“她还没有说下不下山。也许……她不下山。我也没有想好,是不是带着她一起回东都城。”
院里只剩慕容晓晓一人独饮的时候,黎茵才从卧房推门而出:“早上我新作的画,还有几笔拿不定主意。呆雁困了吗?不困的话,帮我看看。”
慕容晓晓被黎茵牵着手,顶着一副微醺的脑子,来到书房。
黎茵是悟性极高的人,本就有些作画的童子功底在身上,加之慕容晓晓教得十分用心,一年间日日练笔,已经能画些佳品出来。
“呆雁觉得,这只山狸的眼睛该如何点呢?此处最难,昨天那副我点的就不生动,好好一只偷吃的山狸,被我害得灵气全无。”
“茵儿,你自己回东都城,可以吗?我不想回去。”
黎茵一只手执笔,轻轻沾了一些墨绿色的颜料。另一只手仍旧紧紧牵着呆雁。
“为什么不想陪我去呢?”话问得漫不经心,笔却落得认认真真。
“我……无颜再见太上皇,也无颜再见同僚们。太上皇,我悖逆了她。同僚们,我一走了之,弃他们于不顾,害得他们在朝堂上任新臣们排挤。”
“还有其他不想见的人吗?”黎茵抬笔,重新沾颜料,再点另外一只眼。
慕容晓晓沉默不语。
黎茵放下笔,端详着自己今日的画:“你看看……今日的山狸,比起昨日那只,如何?”
慕容晓晓凑上前去,仔细看过后,回答:“好一些了,眼睛嘛……仍旧差些味道。”
黎茵搂住呆雁的腰,趴在她的背上,娇嗔道:“你帮我添几笔嘛!”
慕容晓晓拿起笔,在山狸的眼睛中添了几笔微不可察的翠绿色,又为竖着的瞳仁补了点淡黄上去。
黎茵侧脸贴在呆雁鬓边,柔声笑称:“你看,我好像做什么事情都离不开你。总要你帮我添上几笔,才完美。不过……明日启程,你若实在不想去,就算了。我也不是很想让你去。你就留在山上吧,帮我把昨天那副偷吃的山狸看住了,别让它从画里跑出来。”
“昨天那副偷吃的山狸,双目了无生气,活不过来了。今天这副守家的山狸画得好,夜里就能从画中活过来。”
黎茵接到讯息,抱起怀里的呆雁,兴致盎然的回了卧房。
第二日清晨,伴着窗外如约而至的山雀鸣叫,黎茵松开了缠绵半夜余韵未消的呆雁,独自起床,独自晨沐。
正要梳妆时,黎茵突然又回到床帐前,掀开纱幔:“别偷看了!起来吧。替我梳头敷粉、画眉点唇。”
假寐的慕容晓晓憋不住嘴边的笑意:“几时发现的?”
“刚穿完衣服,就发现了。”
替黎茵梳了高髻,插了金步摇和翡翠钗,画了雍容华贵的宫妆,戴了珠宝坠饰。慕容晓晓觉得眼前的镇国公主既熟悉又陌生。熟悉之感,来源于她与生俱来的皇家气韵,不管是立于朝堂,还是坐于山涧,从未消失过。陌生之感,来源于她现在俨然变成了没有戾气的公主。
伺候黎茵穿外裳的时候,慕容晓晓问:“几时能回来呢?我已经开始想念茵儿了。”
“最多十日。不管东都城内情形如何,我一定回来。”黎茵轻轻吻了呆雁玲珑可爱的鼻尖。
阿标驾着素锦马车,尽量快的在山路中穿梭。一出山门,上了驰道,便扬起马鞭,全速驰骋。
坐在车中的镇国公主看阿标的神情,便明白了,母亲的病,远比阿标嘴上说得要严重。她在心中不断告诫着自己:<不问政事……不问政事……不问政事……>
东都城御林军府衙中,御林大将军黎命长拍着自己麾下新晋的百骑都统吴崇,朗声笑道:“崇儿也终于子承父业了!我听父王说,当年驸马爷在禁军中,也是官至御林军百骑都统之职!”
吴崇看了看自己身上神气的铠甲,作揖道:“谢三郎成全!”
“哪里的话!我们兄弟之间不论这些谢不谢的繁文缛节!”黎命长忽然又收起满脸的喜色:“只可惜啊!堂堂的御林军百骑都统,当了姑母的驸马后,却被打发到府兵去守边关!哎……算了,都是陈年旧事,不提也罢!崇儿,姑母大概今晚就能抵达东都城。父王命我带队,出城三十里去迎一迎。你们母子自猎场一别,已经四年未见。要不要跟我一起出城,好提前见到母亲?”
“我不去……也不想看见她!”吴崇的脸上泛出冷意:“魏将军这些天要去北边巡营,我想随他一起去。”
黎命长帮吴崇正了正肩上威风凛凛的绛红斗篷:“嗯!你现在,既是吴氏子侄们的魁首,又与魏将军有抚育旧情,与魏府交情颇深,与永安公主也交好。父王器重你是对的!眼下,朝堂上,唯独你一人,是与各方势力都投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