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衷突地打了个哆嗦。
刘曜绝不会无端地出现在洛阳,他有什么目的?他又与阿容有什么瓜葛?
司马衷的眼神便有些发冷。他想了想,低声同身边人吩咐:“去暗房。”
对方忙恭敬地应了。
二人也不唤其他人,只一主一仆,一前一后地朝着暗房走去。
暗房中,锁着同样充满了秘密的一个女子。
她曾经丰润的双颊已深深地凹陷了下去,往日里细致如瓷的肌肤也有了几分衰败之象,原本嫣红的嘴唇这时更是因为缺水而干裂出了一道一道的血口子。
她气息奄奄地被挂在枷锁上,身上的衣裳早已因多日的鞭笞而变成一缕缕的布条,摇摇欲坠地挂在身上,沾满了血迹。
布条之下,隐约可见曾经细白的肌肤,更多的,却是累累的鞭痕,新旧交错着出现在她的肌肤上。
她整个人形如枯槁地被挂在枷锁上,曾经明亮的杏核眼这时一点光彩也无——相反,那双眼,已多了寻常人所没有的沧桑和痛苦。
她目光虚浮地将门口处瞧着。
不知怎的,今日,她总觉得有些不安。
像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一样。
不多时,门口处,果真出现了动静。
有人推门而入。
对方穿着一声日常的家居服,看起来甚是朴素。唯有在走动时他衣裳上却显现出隐约的光华来,衬着那张举世无双的面,竟叫人觉得有些不敢逼视。
这就是她曾爱过的男人。
她曾经倾注了一生心血,花费了一生时光来陪伴的男人。
那个天真的,从来都只会跟在自己身边,让自己站在他身前去替他争夺,挡避各种四面八方来的明枪暗箭。她曾以为,这一生,他永远都只会以一个大男孩的姿态一直跟在自己身后,永远都需要自己以一个女强人的姿态来护着他。
但人总会长大。
曾经天真无垢的大男孩如今已成长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充满了阴谋和算计的政治家——他是皇帝,见多识广,阴私手段更是信手拈来。
于旁人而言,那是见不得人的手段。但因他是皇帝,便是在行最恶的手段时,因着他身份的特殊性,一切便也显得甚是磊落了。
阿南痴痴地将正朝着她龙行虎步走来的司马衷望着,觉得既庆幸又遗憾。
庆幸于他的终于长成,遗憾于他如今却属于另一个女人——她如今的身份,是见不得光的。在司马衷所知道的范畴中,他只知晓自己与草原有联系,或者再多一些,他知道自己是刘曜所派来的细作。
但,他却并不知道自己的另一重身份。
就连自己,也是在经历过金谷园的覆灭之后,眼睁睁地看着那么多曾经鲜活的人死在自己的面前时,做了一场梦后,才终于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人——
那是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啊。
就算是她初初知晓时,也是既惊且惧的。不为其他,只为那个秘密,实在是太过惊世骇俗了……
不光是她自己难以接受,便是旁人,若是知晓了这个秘密,也是要将她架在火堆上,活活烧死的。
她带着前世的记忆而来,也带着前世的仇恨,甚至,还带着这具身体的记忆,知晓这具身子才是真正的羊氏嫡长女——
羊氏献容。
她才是真正的羊氏嫡长女,至于如今那个高坐在皇后宝座上的人,不过是刘曜精心安排的一个傀儡罢了。
不该是这样的。
上一辈子,她便是司马衷之妻,大晋皇后,这一世,她带着记忆回来,也是羊氏献容——仍是司马衷命中注定的皇后。
那个人,鸠占鹊巢地占了她的位置不说,甚至,还联合刘曜,想要颠覆司马氏的江山……
这天下,是阿衷的!不是那个偷了自己身份的人和刘曜那个野心家能够肖想的!上一世,她便为了守护阿衷而豁出去了性命,这一世,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江山被人算计!
世事易变。
但唯一不变的,却是她待司马衷始终如一的那颗心——从前,她就一心想要护着他,便是到了现在,她仍想要尽自己最后半寸微薄的力量来守护他。
即便他不相信。
阿南的笑容里忽地多了几分疯狂和诡异。
她眼睁睁地,看着司马衷朝着自己越走越近,直至他在自己身前站定时,身上那股熟悉的龙脑香也将她包围住时,她的眼中,才终于露出了一丝痴迷。
还不待司马衷开口,她已率先说道:“陛下想要说些什么,南……阿南定会对陛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如往日般地朝司马衷抛一个风流至极的媚眼,但此刻她形容枯槁,那姿态便显得有些难以入眼,甚至是令人作呕了。
面对着这样的阿南,司马衷心中更添了几分不耐烦。他怀疑地盯着她的眼,试图看清她的话里究竟有几分可信:
毕竟,往日里,自己和暗卫们花了那么大的工夫,也不能撬开她的嘴,怎的今日突然像是想明白了一样,还不待自己问询,便已率先主动开口看了?
莫非,她在偷偷地谋划着什么?
阿南与他相处多年,一看他的模样,自然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她的嘴角,扬得更加高了,那原本干涩到几乎说不出话来的嗓子,这时也突然像是被注入了甘泉一般。她的声音有些低沉,又带几分让人胆战心惊的味道:“陛下,你靠过来,我便告诉你……”
她的声音里,像是透露着某种魔力,叫司马衷不由自主被她吸引。
不知不觉中,他已将自己的耳朵覆在了她的唇边,感受到她口中的气息就喷在自己的脸颊上,也喷在自己的耳朵上,有些不耐烦。
但阿南接下来所说的话,却叫他瞪大了眼,几乎不敢相信了。
即便是一旁的近卫面露焦急,即便是阿南身上腐肉所散发出的难闻的味道,也叫他全然不顾了。
他只专注地听着她的话,一双眼越瞪越大,越来越明亮,就连一直搁在袖中的双手,也在不知不觉中悄悄地握起了拳头。随着阿南的话越来越多,司马衷已将自己的牙齿咬得发出“格格”的响声来。
但他浑然未觉。
不知过了多久,阿南才终于停止了自己的声音。
她费力地将自己的身子尽量地站得笔直一些,又牵扯出一个艰难的笑:
“我话已至此,陛下信或不信,却是陛下自己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