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信司马衷的魅力这么大。
不过区区半年的时间,他不信献容会轻易地变心——
这是他看着长大的小妹妹,是他精心呵护多年的掌中珠,又岂会因旁人的一点小恩小惠便将这个被阿玉视为生命的自己抛弃了?
至于献容眼底的冷意和隐约的拒绝,他只当做是她才刚刚醒过来而一时糊涂罢了。
他仍如往日般温和地将献容望着,便连声音,也是极温和的,带着某种不知名的诱导:“阿玉,你醒来了,这多好……”
阿玉啊。
献容有些惆怅。
她以为,自己这一生,都不会再听到这个名字了。
她以为,此后余生,她都会顶着羊氏献容的名字,大晋皇后的身份行走在这世间。
可世事就是这般难料。
他唤她阿玉,以这样一种亲密的姿态——这曾是她多少年来的梦想。
在读书台那些年,阿兄从来不肯这样唤她一声。
阿兄总是冷冰冰地,居高临下地唤她作“青玉”!
阿兄说他在草原上时,曾有过一张小小的青玉案,日常处理事务时,便总是在那张青玉案上完成的。后来,阿兄被他义父送入大晋作质子,青玉案便也不复存在了。
她便是那时出现的。
阿兄说,那张青玉案虽然毁了,可有你在我身边,你便如那张青玉案一般,一直都会陪在我身边,直至生命的终点——可是,率先放手的那个人,将她亲手推到另一个人身边的人,也是阿兄啊!
是她曾死心塌地想要追随的阿兄,是她多年爱慕着的阿兄!
如今他终于肯叫她为“阿玉”了。
献容突地想起司马衷此前曾给她讲过的一个故事:
小的时候爱吃糖葫芦,可因为没有铜板,叫卖的人不愿意卖个自己。及至长大后自己有了银子,也见识了无数山珍海味,卖糖葫芦的这时候才想到要卖给自己,可自己已经不需要糖葫芦了。
阿兄便是她多年来求而不得的糖葫芦。
是她追寻了小半生也无法企及的梦。
如今梦境终于成为现实,但她已有了全新的人生和目标,她的眼光不再局限于读书台那一方小小的天地,也不再局限于阿兄一人身上。
“阿兄,”她犹豫地咬着唇,喊出这个曾在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名字:“阿兄,你,你……”
被烟火燎过的嗓子干哑到发痛,使得她十分艰难地咳嗽一声,刘曜望向她的眼神中便有了毫不掩饰的关怀。
这也是自己许多年来都从未得到过的关注啊……
她将心中的涩意强自压住,只十分痛苦地将刘曜望着,“阿兄,宣华在哪里?”
满心欢喜像是突然被人兜头泼了一瓢凉水。
见献容醒来,且第一个看到的人便是自己,这本是一件十分令他愉悦的事情,但听得献容一开口却是问宣华时,那种快乐却忽地打了折扣。
他本十分欣悦地将她望着:
她醒来了!
她醒来了!!!
她看到的第一个人,不是什么司马衷,是自己!
这多好啊。
在失去献容这一年多来,每每午夜梦回,都是满心的惆怅——但现在,她回来了,回到自己身边了!
更何况,她还唤自己阿兄,就像那些年来一直追在自己身后那样亲密地“阿兄阿兄”的时候一样,这一年多来似没有发生过任何变化,她还是她,他也还是他!
他与她,仍是那两个在读书台中相依为命的兄妹。
这多好。
有一瞬间,刘曜几乎要感动的落泪了。
但这种欢欣的喜悦仅仅维持到献容唤了他之后便戛然而止。、
她一张口,问的不是自己这一年来过得好不好,有没有想她,也没有说她的近况,没有如他想象中那般说她有多么思念自己……
她一张口,问的却是另一个人!
是司马衷的女儿!
是那个夺走了他小妹妹的狗皇帝!
手紧紧地握成拳,因为用力,骨节处隐约地发着白,还有格格的响声。
但他浑然不住,只艰难地维持着自己最后一点微笑和尊严:“阿玉,你我分别一年有余,你就没有什么想要对阿兄说的吗?”
声音里,已带了隐约的恳求。
甚至便连他的眼睛里,也悄悄地蓄满了哀求。
献容被这样的目光一望,心中便是一跳。
他在恳求自己!
那么高高在上的阿兄,从来都被自己仰望着的阿兄,第一次,他在哀求地将自己望着,那么低声下气地待在自己身边,生怕自己说出哪怕半个令他伤心的字来。
献容鼻子一酸,险些掉下泪来。
这是她的阿兄啊!是她这许多年来都一直崇拜着的阿兄,是她求而不得的梦!
她惆怅地想着:若是,若是在自己入宫之前,阿兄不必这般低声下气,但凡他只要露出哪怕一星半点的不舍,只要随意地挽留一声……
不,甚至不用他说话。
只要他愿意给自己一个眼神,她这一生,便足够满足了……
只要他愿意挽留,便是背着抗旨的罪名,她也要留在阿兄身边,无怨无悔地留在他身边!
可如今一切都是空谈。
如今使君有妇,罗敷有夫,无论是其中的哪一方想要重新挽回,都来不及了。
献容叹息一声:“阿兄,别白忙活了。”她望了一眼刘曜,“阿兄,我知你在想些什么,可阿容想要告诉你的是,你的阿玉早已死了,如今活着的是阿容,不再是阿玉了!”
阿玉死了!
你的阿玉死了!
这话,如一个魔咒般,不过片刻,便将刘曜心中仅存的最后一点希望打得支离破碎。
他浑身一震,只将十分痛苦地将献容望着,“阿玉,阿玉……”
声音越来越低,语气里,充满了痛苦和哀求。
“阿玉,”他仍固执地唤着献容之前的名字:“阿玉,你没有死……你就是阿兄的阿玉,你是阿玉,不是什么献容……”
“阿玉,”他一声声地唤着她:“你还记不记得阿兄为什么要给你取这个名字……”
怎么会不记得呢。
是阿兄说,她是他的青玉案,是他生命里缺失的那一半,只待自己将他交付的最后一桩任务完成,他便再不拘着她,只要她愿意,无论是去哪里,还是做什么,他都不会再干涉她——
甚至是,包括成为他后宅中的一员。
献容曾将此事作为她这一生最宏大的目标,甚至为此而不惜付出一切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