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曜只觉得自己此生从未有过一刻如这般绝望。
他的小妹妹在他看不见的时候，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成长为他曾经所希望的那般模样，可当他真正地面对这个已成长起来的小姑子时，却又觉得有些无法接受起来。
不该是这样的。
她本该天真地待在读书台中，追在自己身后一声一声地唤着自己“阿兄”，而非如现在这般，她仍唤自己为“阿兄”，但语调里却早已经没有了往日般亲近，取而代之的，却是她眼底隐约的，如自千年雪山上凿下的一块最冷的冰。
刘曜将献容的眼望着，直望进她眼底最深处的寒潭中——这双丝毫没有温度的眼睛，可真冷啊！
几乎，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给重重地冰封起来似的。
便连她唤着自己“阿兄”时，语调也早已不复往日的崇拜和亲近，那曾经婉转缠绵到了极点的称呼，却突然变成了一个最寻常不过的词。
甚至还不如陌生人！
紧握着她的手不由悄然松开，他本欲再多说些什么，可当他看到她那双冰冷的眼睛时，却觉得所有的话都忽地说不出来了。
好半晌，刘曜才狼狈地别开了眼：“你想叫我放了他们，我放便是了。”
他拍了拍手，便有人领着一个低眉顺眼的小姑子悄然出现在小楼中。
那小姑子穿着一身黑裳，男装，身板笔直——是绝大多数女儿都没有的姿态。
这时候的小姑子们，自一出生起，被灌输的，便是女德，女戒之类，她们所信奉的，是以男儿为天，至于她们本身，不过是家族中的附庸品，用来巩固和维持家族地位的棋罢了。
长此以往下去，那本该独属于她们的风骨，便荡然无存了。
取而代之的，却是对男儿们的唯唯诺诺和小心翼翼，还有她们隐约弯下的腰。
但这世上，总有例外。
如左太妃，她自小生活在一个被父兄宠爱的环境中，从来不必去看旁人眼色，自然也不必将自己的腰弯下来。
如宣华公主，她生来便是大晋高高在上的嫡公主，身份尊贵，更不必去逢迎或讨好任何人——腰板，自然也比任何女儿都要来得笔直得多。
此刻，献容一见那个小姑子，立时便欣喜地迎了上去，也不顾刘曜是否还在一旁：“宣华，你，你没事吧，我很担心你……”
眼底流露出的关切与此前面对刘曜时的冷淡形成两个截然相反的对比。
见宣华公主没反应，献容只当她还在生自己的气，忙执了她的手：“宣华，你受委屈了……都是因为我，都是我的错……宣华，你若果真气不过，便打我几下，或是以后再也不理我，我也不会有任何怨言，宣华，你说话啊，你别吓我……”
但宣华公主仍是有些反应不过来似的，只将献容无声地望着——她张着嘴，却一个字都发布出来。
献容顿时大急，不由侧目望了刘曜一眼：“阿兄，她怎的不说话？你对她做了什么？”
刘曜本在一旁关注着献容的动静，见她那般关心另一个人——以一种面对他时截然相反的态度。
他只觉得自己如吃了这世上最苦涩的那颗黄连，从嘴到心，无一不苦。
曾经所有的温柔和关怀仍在，却已不再对着他，而是给了旁人！
尤其是当他被她这样丝毫不假以辞色地质问着的时候，当他看见她眼睛里更加明显的严冰时，那种如吞了黄连般的感觉便更加明显了。
“阿容，阿兄若要掳人，实在不必用这种卑劣的方式。”他声音里满是失望：“我请她来，不过是为了诱你罢了。阿兄知你会来，这小姑子又与阿兄没有什么仇怨，阿兄又何必多做一些惹人厌的事情来？”
这姑子，是他让游凤青掳来的，自他第一次见宣华时，她便已是这副模样了……
第一次见她时……
不好！
刘曜面色一变，“快，快去！将游凤青带过来！”
怪不得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被遗漏了！
是游凤青，是游凤青说为了防止宣华闹出什么事来，特给她下了药，叫她如一个木头人一般，说不得话，也做不得事。
那时刘曜正沉浸在如何将献容诱出宫来的想法中不可自拔，又怎么会注意到这些小事？
便是注意到了，也不过当是宣华公主受惊过度，又来了这样陌生的环境里，不肯说话罢了。他是做大事的人，又怎会将一个小姑子的行为放在心上？
如今看来，这事处处都透着诡异。
早知如此，他一定早早地让游凤青解了这宣华的药，也好叫他免受献容这顿冤枉气……
这样不信任的眼神，面对自己时丝毫不加掩饰的憎恶，他还是第一次在献容眼中看见！
刘曜又恼又悔，忍不住重重一章拍在桌上，直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他仍觉不解气，对着献容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觉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到底，是心虚的。
他只好负着手在房中有些不安地踱来踱去，一时只恨这屋子实在太小，无论他怎么走，怎么躲，都躲不开献容憎恨的目光。
一个小姑子的死活，他本是不在意的。
可当这小姑子的死活关系到他所珍视的人时，他却不得不在乎了。
刘曜焦急地在房里走来走去，只觉得时间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漫长——他眼巴巴地将屏风后的楼梯口望着，等着游凤青那老小子来给他解围。
可预想中的那个人却始终都没有出现。
他偷偷摸摸的，不敢去看献容的脸色——献容本已答应他了，只要他放了司马衷和宣华，她便随自己走。
可这种妥协的离开，是建立在司马衷与宣华公主安然无恙的情况下！
刘曜甚至不敢去想，若这宣华公主果真出了什么问题，她到底会以怎样的态度来面对自己，会不会叫现在还叫他难受……
蹬蹬蹬的爬楼梯声响起，本该是嘈杂和凌乱的声音听在背心已悄然渗出汗水的刘曜耳中，却如天籁一般。
他期待地将楼梯口望着，眼巴巴地看着前方出现一个黑漆漆的脑袋，一时竟觉得前所未有的期待过——
这人上来之后，应是游凤青了罢。
刘曜只觉得自己从未有过任何一次如现在这般期待过游凤青的出现，他眼睁睁地看着那颗黑乎乎的脑袋缓缓向上。
是他派去请游凤青的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