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着头，目光奇异地将孙窈娘望着，心中却突地冒出一个于现在，于他而言甚为荒唐的想法来——
他想要走近孙窈娘，问一问，或者看一看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她的变化，足以让他觉得惊喜……
司马衷心中微微一动，脚步不由自主往前抬了一步，但刚刚一动，一人却已极快地挡在了他面前，声音低沉：“陛下，这小楼不安全……”
“无事。”
司马衷微一抬手，便令得那人低头沉默地退到一边，一个字也不敢说了。
小楼虽有三层，但并不高，每层楼梯不过十一二步，婉转着向上延伸。
司马衷缓缓地朝着小楼而去，脚踏在木质的梯子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他脚步沉重，但却十分坚定：他要上楼去，将一切都了结。
所有，早该了结的。
楼上，眼见着司马伦带人退去，刘曜这才松了一口气，他令人将孙窈娘放下来，却不松绑，也不管她，只让她重新在窗口处站着——
孙窈娘背对着窗，心里仍如擂鼓一般，跳得咚咚咚的，几乎要将她整颗心都冲嗓子眼里跳出来似的，她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想要用手去抚一下激动的心口，但手却被反绑着，怎么也动不了。
只好将仍站在一旁的刘曜瞪着：“你要求我做的，我已经做了，如今你能放过我了吗？”
她闭了闭眼睛。那些话，都是刘曜尖锐的匕首顶在她的腰间，强令她说出口的。
按她的本性，她本该站在一旁什么话都不说，便是拼着你死我活，也要拉着献容同她一道陪葬——司马伦带了那么多人，本该是一场血流成河的恶战，便是她果真被射杀，矛盾也只会更加激化。
至于她早就看不顺眼的羊氏献容，也不会落得什么好下场才是。
可是，当她的目光触及到沉默地坐在那处的献容身上时，当她看到刘曜那般关心献容的时候，她也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那些话却说的甚……甚是冲动。
开口，是刘曜将刀子架在她身上逼迫她说出来的。
但开口之后，后面那些将司马伦气得气血翻涌的话却不知怎的说起来便变得自然了许多。
孙窈娘目光复杂地看了献容一眼，心里仍觉得有些不服气，只气哼哼的道：“还是阿容好命，便是落到别人手里做了人质，也能有如此待遇，真叫表姐我觉得羡慕呢。”
语气酸溜溜的，颇有几分吃不着葡萄反说葡萄酸的意味在其中。
但她看献容时眼中隐含的鄙夷和不屑却十分明显，甚还带着某种将一切都看穿的了然。
献容心中本就有鬼，如今见孙窈娘这个眼神，自然十分心虚地不敢答话，只胡乱地将目光到处瞄着，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咚咚跳着。
身上，也一阵一阵的发着冷，像是受了最寒凉的风，几乎冻得她要打起摆子来。
她咬着牙，正要说些什么，一只温暖的大掌却忽轻轻地落在她的肩膀上，顿时叫她本能地一抖。
还不待她说话，头顶上却传来一个十分温和且坚定的声音：“她不是人质。”
他的手安抚似地在她的肩膀上头轻轻地拍着，目光落在满脸不屑的孙窈娘面上，一字一顿的：“她不是人质，她是我妹妹。”
此言一出，小楼中的众人纷纷瞪大了眼。
其中孙窈娘最为吃惊：“你，你……”
因为震惊，她几乎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唯身子隐约有些颤抖，似站不住似的，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刘曜将身子弯下来，一双手将献容的脸捧着，似甚亲近，也似甚亲密：“阿容，你答应过阿兄的，待此间事了，你要随阿兄离开的。”
“离开？”孙窈娘被禁锢着不能动，但这并不妨碍她表现出吃惊和说话，“阿容，你们要去哪里？！你，你要随他去什么地方，你可是皇后，怎能乱跑？！”
她心情十分复杂。
原本，对于献容，她是十分厌恶，甚至是痛恨的，但当她看着献容这样木愣愣地坐在那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任由刘曜摆布的时候，不知怎的，心里却颇有些五味杂陈。
她是该笑的。
这个夺了她原本谋划好的一切，这个害死她母亲，霸占了羊五郎的关怀和殿下宠爱的姑子，如今却同她一样落在这些草原人的手里——
她是该笑的。
便是献容窃取了她本谋算好的整个人生又如何，便是出身高贵又如何，便是，便是高高在上的皇后殿下又如何？
到头来，不也同她一样落在这些草原人的手中，身不由己任由这些人摆布，便连想要动上一动，都是十分艰难的。
她想笑，可她却笑不出来——便连一个十分简单的嘴角向上勾的面部表情，她也做不出来。
心口处，像是被重重地压了一块巨石，正将她压得透不过气来。
这天下的女儿，不都是这样？从生到死，从来都不由自己做主。
腹部一阵一阵地发着紧，孙窈娘竭力地将那种难受的感觉压制住，只苍白着一张脸将刘曜和献容看着。
刘曜正在给献容上药。
那是游凤青逃走之前为献容配的烧伤药，微黄色，粉末状，有十分淡雅的香，叫人一闻，顿觉心旷神怡。
刘曜便蹲在献容身边，将她似失了知觉的一双手捧在自己手中，另一只手握着瓷瓶，正缓缓地往上抖着药粉。
药粉落下，带起微微的粉末，还有因药粉落下之后起了反应的疼痛，献容双手顿时本能地一缩，失去神采的双眼这才本能地转了转。
这时，游离于体外的神智终于重归大脑。
她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也落在那些淡黄色的药粉和另一只正捧着她双手的大掌上——或是因为神力，他的手本就比常人的手要来得更大一些，她两只手放在她掌中，看起来也不过只有他一只手大似的。
若忽略手背上被药粉掩盖住的水泡，那会是一种十分惊心动魄的美。
但献容并不觉得好看，只本能地挣扎着想要将她的手抽回来，身子也竭力地往后倾，但不知为何，无论她怎么用力，身子却始终像是被人定住了似的，叫她怎么挣扎也不过是徒劳。
她的变化引起了刘曜的注意。
但刘曜不过勾起嘴角笑了笑，手上却更加用力，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