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藏不住心事的眼里全是哀求。
另一双隐忍的眼里却是止不住的痛苦和无奈。
她沉默地将他望着，手仍颤抖地停留在他温热的面上。
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素来养尊处优，便连这张脸也比女儿家要来得柔软和光滑。
她的手搁在他面上，感受着这张脸的细腻和柔软，那种温热的触感透过她的手指准确无误地传达进她的心脏，却像是带了无数的小刺，几乎要将她扎的遍体鳞伤。
便连声音，在这一刻也比往日多了颤抖。
“阿衷。”她轻轻地唤着他，如情人般的呢喃，自她的嘴里婉转而出，轻飘飘地自他的耳朵进入，却又重重地落在他的心上。
她却没有管他，只将他望着，又唤了他一声：“阿衷。”
这是第一次，她如此亲密地喊着他的名字——如这世上所有的凡俗夫妇，没有高低之分，没有阶级之别，她只十分亲密地一声又一声地唤他为“阿衷”。
便连两个人一起度过的所有的最快乐的时光，在两个人最亲密的时候，她也从来没有过任何一次如这般亲热地唤着他。
往日里，便是再开心再快乐，她也谨守着皇后的本分——唤他作陛下。
如今这声“阿衷”实在来之不易，可在她一声一声的呼唤中，不知怎的，司马衷却觉得心头没由来地开始难过。
心口处，像是被人重重地咬了一口，顺便还连皮带肉地撕下来一块，将他撕咬的鲜血淋漓。
他抬头将献容望着，费了甚大的力气将那种几乎叫他连呼吸都不顺畅的难过勉强地压制住——可那是锥心之痛，他又怎么能压得住。
他的嘴唇控制不住地颤抖着，一只手重重地按在自己的心口上，仿佛这样，就能将心头上不舒服的感觉压制住一些似的。
但那也不过是徒劳罢了。
不要说。
不要说。
他紧张地将献容看着，看着她几度张口欲言，但又没有说出什么话来，心中那种隐约的不安就更加明显了。
另一只手颤抖地将自己面上那只裹着纱布的手按住了——他到底怕她疼，便连明知她要离开，他也舍不得伤她，只轻轻地将那只手握着，虚虚的，就像此刻他七上八下的心。
往日澄澈的一双眼更是充满了祈求，因为害怕她果真说出叫他心碎的话，便连眼睛在这一刻也忍不住紧紧地闭上了。
她的牙将下唇咬出血来，可司马衷却觉得，她那隐忍的一口，不是咬在她的唇上，而是重重咬在他的心头上。
求求你别说……
喉咙处，像是被什么扼住了一样，嗓子眼也似被什么东西划破了，叫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献容艰难地吞了吞口水，那句离开的话便怎么也说不出来。
她徒劳地张着口，将面前这个人望着，也将他所有痛苦的表情和哀求都尽收眼底，心头上便更难过。
她本能地便想退缩，可身子不过刚刚想往后退，腰腹处登时便传来一阵剧痛，她惊愕地抬起头来，正对上的，却是一双阴沉的眼。
刘曜将她瞪着，意有所指地在她身上扫了一圈，在她小腹上微微停顿，这才将目光收回，负着手一个人行至窗边，站到了一直沉默着的孙窈娘身侧。
电光火石见，献容忽地明白了什么——她以为，司马衷既带了这么多人来，总归是能全身而退的。
至于宣华……
她若留下来，与司马衷在一处，那宣华该怎么办呢？
还有，自己腹中的骨肉又该怎么办，若自己不随阿兄走，他给自己下了游凤青特制的药，若他不解，这世上便不会有任何一个人能解……
她死了没关系，可她又怎么舍得自己腹中孩儿也随着一道走向灭亡？
献容颤抖地长叹了一口气。
她目光在小楼的每一寸细细地扫过，从几个面无表情的暗卫身上到正目光复杂地看着她的孙窈娘身上，从负着手站在窗边背对着众人的刘曜身上到假宣华遗落在地上的一枚小小宫令上。
那是她给宣华的宫令。
她不能这样自私地只要自己开心便足够，她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完成……
而后，她的目光落在正将双眼紧闭着的司马衷身上。
他蹲在地上，不知何时，早已泪流满面，整个身子似也在轻轻地发着抖。
献容单是这样看着他，便觉得一阵绝望——她知道他在求她，求她不要说出任何要随刘曜离开的话。
她也不忍心说出这样残忍的话去伤他的心。
可是，当她低头目光落在自己尚且还平坦着的小腹上时，心里却像是被重重地压了一块巨石，将她压得透不过气来。
他……知不知道自己如今怀着身孕？
可这些话，现在却连一个字都没有说的必要了。
手指动了一下，她缓缓地控制着自己的离开他的脸，重新回到自己的小腹上，不着痕迹地将那处护着，她艰难地张着口，到底是从喉咙里挤出来几个字：“陛下，你……你回去吧……”
此言一出，司马衷顿时瞪大了眼。
他难以置信地将她看着，死死地将那双同样难过的眼瞪着，“阿容，你说什么？你，你在说些什么？”
献容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她下意识地别开了脸，将地上那块小小的宫令看着，一字一顿地，和着血泪：“陛下，阿容要走了，阿容要随阿兄回草原上。”
她转过头来，将满脸痛苦的司马衷望着，将所有的酸涩和难过全部吞入腹中，然后将那些伤他的心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咬出来：“阿容本就不是羊氏女，阿容是阿兄买来的，羊氏献容这个身份，甚至连皇后这个身份都是窃来的……”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是一愣。
便连本背对着献容的刘曜也有些吃惊：她竟将这个他以为会藏一辈子的秘密都说了出来……
献容却顾不得起看众人的脸色，只十分痛苦地将司马衷望着，任由泪水落了满脸：“这大半年来，阿容得蒙陛下垂青和照顾，实在感激不尽，可阿容这条命是阿兄给的，人们场所，要知恩图报……”
她哽咽起来：“阿容本该好生报答陛下，可阿容是阿兄一手养大，便是要报恩，也该有个先来后到……陛下，阿容不敢忘恩负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