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疑，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罢了。
宣华公主很快回过神来，看了呼吸已明显变得平缓的司马衷一眼，这才将目光落在游凤青身上：“我不会忘记。”
这话并不止是对他一个人说的。
更多的，却是她在告诫自己。
母亲说，欠了别人的，总归是要自己主动还回去的才好。若是等人找上门来，要还的便不止是之前欠的那些了。
宣华公主从小就被贾氏这样教育着长大，自然也将这些话深深地刻在自己脑中。
孙窈娘去而复返似乎只是一瞬的事情罢了。
不过片刻，她已着人备了案几与文房四宝来。
似是怕她迟疑，游凤青亲自替她磨墨。墨锭黑亮，上面镂着金纹，入手便知不是凡品。
游凤青不由在心中冷笑一声，但到底怕宣华公主反悔，便不再多言，只将墨锭搁在盛了水的砚台中随意地划拉几下，便急吼吼地催她写字。
宣华公主提着笔坐在案几前，手臂悬在半空中，却似怎么也落不下去，任墨在狼毫尖渐渐凝结成一滴小小的墨珠，摇摇欲坠地挂着，如风过水面，便起了阵阵涟漪。
游凤青不由着急起来：“你莫不是想反悔不成？”他冷笑一声，一双眼却将宣华公主紧紧盯着，似生怕她果真反悔的模样：“我倒是忘了，你们司马氏素是卑鄙无耻的，便要反悔，也似是十分理所当然的事。”
听得这话，宣华宫中顿觉一阵心头火气，本能地便想去反驳，可当她抬起头来对上那双愤怒的眼睛时，却惊讶地发现那双眼中除了愤怒似还蕴藏着痛苦，原想要反唇相讥的话却忽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她憋了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我不是那种人。我不会。”
她一说完，便不再看他，而是低下头来，有些泄愤地在纸上重重地划拉一下，原雪白的纸蘸了墨，顿时便成了废纸一张。
游凤青刚要怒斥一声，却见宣华公主已极快地换了一张纸，提笔便写。
“父亲……”
他待再要看下去，宣华公主已用手将那张纸挡住了，似命令般：“你转过头去。”
“当谁爱看呢！”游凤青哼了一声，转身便走——但他并不走远，只到了司马衷的床榻前将这个仍在昏迷中的人看着。
他以为这么多年过去，自己的心已早已沉静如水。可这时真正地面对着司马衷时，他才发现过往永远都存在于他的心头上，是他此生无论怎么努力也跨不过的一道坎。
师傅因司马衷而死。
若非他母亲求医寻到师傅头上，师傅便不会遭受那场无妄之灾，所有游氏族人虽也是被流放状态，但到底不用再次逃离家园。
所有的不幸，都是因他而起！
藏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他狠狠地咬着牙，太阳穴随心跳一道突突跳着，一下又一下，几乎要将他的脑袋都冲得痛起来。
不知何时，随身携带着的金针已被他握在手中，他紧紧地捏着那枚针，鬼使神差地朝着司马衷走去。
只要这根针插进他头顶的百会穴，他便会立时毙命，大晋骤失皇帝，定会天下大乱，游氏一族与司马氏的血海深仇也可得报……
只要他说，不过是因宣华犹豫太久，延误了最好的治疗时机，便可顺利脱身。
手，已悄悄地靠近司马衷的头顶，那根既细软的金针就抵在正昏迷着的司马衷头顶处的最关键的那一个穴位上，只要他微微用力将针推进去，所有人都可得到解脱……
手不自觉地微微向前推了一下，他几乎能听得金针刺破皮肤时发出极细微的响声。
全身上下的每一处都在叫嚣着让金针刺下去，只要刺进去，游氏一族大仇便可得报……
但就在这时，他却不知为何突然抬起头来，朝着屏风后那个人影看了一眼。
屏风以半透明的纱绣着百花，透过那半透明的纱，他一眼就看到了正坐在案几前奋笔疾书的宣华公主。
在犹豫着落下第一个笔划后，她似下定了某种决心般，动作变开始变得十分行云流水来。
还带着某种放弃一切的决绝。
叫他一看，便觉十分满意。
若真取了她父亲的性命，她会是什么模样？她会绝望无助的哭泣，还是会愤怒的将一切罪责都怪在他身上？
他忽有些好奇宣华公主可能会有的表现来。
手下却不知怎的，便忽然失去了力道。在他手里本该坚硬如铁的针忽变得如绵软的布，软趴趴地躺在他手上，怎么也刺不下去了……
屏风后，那个小姑子似终于将诀别书写完，便小心地将那张纸捧在手里，细细用嘴吹着。
他素来耳聪目明，几乎能听得见宣华公主小小吹气时发出的声音，不知怎的，他原伸出去的手便本能地缩了回去。
因有些慌乱，针尖在司马衷脸上轻轻地带过，便不甚留了一道血口子，底下躺着的人吃痛，眼珠便本能地转了一下。
但正心虚着的游凤青没有发现。他只是将手背在了背后，又咳嗽一声，这才重新转过屏风。
声音仍是冰冷的：“我只知司马氏素来出尔反尔，做事却十分雷厉风行。可你却叫我改了对司马氏的看法……”
这小姑子，比起那些只会害人的司马氏其他成员似有些不同。
他语气中似带着某种压抑的仇恨，宣华公主便是一愣。但她极快地反应过来，便没好气地道：“不知司马氏究竟怎么待你不好，你至于这样针锋相对！”
“怎么待我不好？”游凤青冷笑一声，“你们司马氏一族，从来都是心狠手辣的，不知害了多少人的性命，你敢与我说没有吗？”
他正待继续说下去，却又忽然想起些什么来，便又笑了一声：“你答应过我的，只要我救了狗皇帝，你便不再是司马氏的成员，你须得舍弃这个姓氏。如今我既做到了，你也当履行你的承诺才是。”
“宣华。”他唤了她一声：“从今日起，你不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也不是所谓的司马宣华，你没有姓，只是这世上最卑贱的草民，是我手中的奴隶！”
连姓氏都可以轻易舍弃的人，不配让他再如往日那般态度待她——虽然欺她，但到底顾及着几分小姑子的年岁和身份，便是欺负她时，也总归留了几分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