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这小姑子在密林中见到昏迷不醒的献容时,只觉得这妇人可怜,被人下了药动弹不得不说,还险些被那样一个卑贱之人污辱,好在她出现的及时,才让这妇人免去一场浩劫。
不过,那时天色已晚,她并未注意到献容的容貌,纵然回到了马车上,也因为摇曳的烛光而看不清献容的模样,及至现在,她一转头,不经意地撞上献容这抹因经过许多世事而十分淡然的笑,却是一愣。
嘴巴已先于大脑一步行动:“姐姐,你这般笑着,真美啊……”
这番话,并非违心之言。
这小姑子,因是家中最小的女儿,从来最得父兄们宠爱,又是幼承庭训,被悉心教养着长大,加之父兄将她保护的甚好,最是天真无邪,每每说话时,总是口随心动,又素来向善,便是在族中,也是十分被疼爱的。
但她的话一出,献容却是一愣。
笑?
她愣愣地,本能地伸手去摸了摸自己仍还未来得及收回笑容的脸,那微微向上的嘴角,还有眉梢眼角都微微勾起而产生的愉悦,某一瞬间,竟叫她平地产生一种恍然若梦的感觉来。
她已许久没有这般发自真心地笑过了。
在读书台时,刘曜素来持重,她跟在他身边,旁的没学会,却将他一向端着脸的模样学了个十成十,这也是她回到羊氏本族之后,下人们纵有心轻慢,但瞧着她四平八稳的模样,便也不敢造次。
再后来,她入了宫,嫁了人,但因为担心身份一日被揭穿将会给整个羊氏都带来灭顶之灾,加之还有刘曜那把刀终日悬在头顶上,便每日都惶惶不安的,纵然司马衷将一颗真心都捧到她面前,也很难博她真心一笑。
却不想,这昙花一现的笑容,竟是她流落市井,在一个小姑子的马车中露出一个司马衷千求万求也换不来的一个笑容。
因此,那小姑子一开口时,不止是那小姑子,便连献容自己,也被吓了一跳。
原来她这辈子,竟还有如此愉悦之时吗?
那小姑子见献容并不说话,却也不恼,反而笑嘻嘻地:“姐姐,我叫陈念,是清河陈氏家中嫡幼女,不知姐姐是何人?又为何会……”
为何会沦落至此。
但少女心中始终存着一寸恻隐之心,后头那几个字,到底是吞回了腹中。
献容这才回过神来。
她抬头,看到陈念眼中的惶惶,不由一愣。
她莫不是,怕伤了自己不成?
但献容这一生已经过许多事,最终都化险为夷,纵不论此,单只是看在这小姑子救她一命的份上,她也不会对陈念恶语相向。
献容便又勾唇一笑:“我,我叫……”
话一出口,却又有些犹豫。
她不能说自己是羊氏献容。羊氏嫡长女做了皇后,是天下皆知的事,若皇后沦落山野,甚至险些发生那种事被传出去,定是要天下大乱的。
献容咬了咬牙:“我没有名字,其他人都唤我一声惠娘。今日我能得救,全因阿念,”她坐起身来,朝陈念福了福,“多谢阿念相救,救命之恩,惠娘实在无以为报……”
“惠娘?”
陈念好奇地看了她一眼。
献容说话时,目光一直平视着她,但在提及姓名时,却有些犹豫,陈念不傻,自然晓得惠娘不过是一个假名字罢了。
但陈念并不恼,这世上,多得是想要隐姓埋名的人,也多得是有故事的人,若她一桩桩地去打听,既耗费心力不说,又很容易戳到旁人的痛处,她自然不会多事。
陈念便微微一笑,上前便揽了献容的胳膊:“惠娘姐姐,不过是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但这种事,于陈念来说,不过是一念之间的善,但于献容来说,却当真是一场救她于水火的大恩,她这人,从来知恩善报,又岂会不当一回事?
不过,既陈念不要她提,她自然也不会在说,只在心中默默地想着,早晚有一日,她定要倾尽全力相报才是。
那时的献容与陈念都不晓得,正是因为陈念今日的一念之善一念之仁,才在灾祸来临之时,叫整个清河陈氏一族都免去了一场灭顶之灾。
献容素来不与人亲近,但今日骤被陈念揽了胳膊,在短暂的紧张后却又不自觉地放松了:“阿念,你们要去什么地方?”
陈念刚要答话,却听得外头陡传来一声轻呵:“阿念,前方便是市集,你救的妇人既醒来了,你不妨问问她,是否需要下车才是。”
那声音,清清冷冷的,可献容耳朵素来好使,自然听出那声音正是昨夜与她喂药那个。
做妹妹的,一派天真,做兄长的,良善之外,却十分警惕。
这样很好。
虽然这种警惕,是对献容而来,但献容听在耳中,却并不觉得刺耳,反而更对那位未曾见面的兄长添上几分好感。
陈念却并不搭理兄长,只压低了声音在献容耳边说道:“外头那个说话讨人厌的是我阿兄,他读书多了,又整日泡在药罐子里,一开口便总是气人,你莫搭理他。”
她说话时,小脸气鼓鼓的,一看便是十分不满兄长的模样,但陈念念说话时,身躯却悄悄地坐正了,腰杆也挺的笔直,分明是一副十分骄傲的模样。
还真是一对十分别扭的兄妹。
献容忆起昨夜时陈念兄长答应陈念带她上路时的无奈,又看陈念现在一副口嫌体正直的模样,登时便自心底生出一种羡慕来。
她这一生,是注定不会有这样的兄妹情了,如今能亲眼得见,倒也十分幸运,便又微微地笑了笑,也以同样的音量与陈念说起了悄悄话:“阿念,你与你阿兄感情果真甚笃呢……”
陈念听得这话,不由又抿嘴笑了。
笑容里,透着小小的得意,是心无杂念的小姑子被看穿心思后的得意,也是她对自己兄长的炫耀。但这种炫耀,却并不令人望之生厌,反而觉得这小姑子十分天真可爱。
“不说我了,”陈念拉了拉献容的袖子,衣角上的铃铛便又撞击着发脆清脆的声音来:“惠娘姐姐,我们是要去洛阳的,你既孤身一人,不妨与我们一道上路可好?”
这话一出,献容便是一愣。
洛阳?
她以为,自己这一生都不会再回到洛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