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三郎却不理她,只将一盏温热茶水递到正怒气冲冲的妹妹面前,示意她喝一口,这才气定神闲地说道:“我家阿妹几时这般沉不住气了?”
陈念其人,只是单纯善良,却绝非蠢物,族中挑了她入京,也正是因她天真烂漫的性子。
但某些时候,一个处理不好,这种性子,却是极容易反噬家人。
茶盏一入手,陈念顿时更加明了:“阿兄,你果真是故意的。”
兄长好养生之道,从来不肯夜里喝茶,这盏茶却泡着上好的碧螺春,温度正好。
是她素日惯饮的,也甚喜欢的茶。
他果真是算计好了,要她听见他与献容说话,套出献容的身份,也要她清楚的知晓,整个家族,都绝不会容许她与羊五郎在一起。
正是因为这样,陈念才觉得无比的愤怒——她素在族中最为受宠,又与陈三郎是一母同胞,二人素来都十分亲近,她对他,是从无芥蒂的。
可他却将这种信任当成了伤害她的利器……
陈念十分失望:“阿兄,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陈三郎被她质问,却并不回答,只意有所指地对陈念道:“阿念,夜已深了,你该睡了。”
他算计这么多,想把她轻易支开,却是不能够的。
陈念重重一掌拍在桌上,惊得茶盏乱跳,她却不管不顾,只恨恨地甩了一个眼神给陈三郎:“兄长要我睡,我却偏不睡。”
她说着,将手中茶盏一饮而尽,刚要再说些什么,眼珠子却是一阵乱转,已一头栽倒在桌边。
陈三郎这才站起身来,将自己这个小妹妹居高临下看着,摇头叹息一声:“要你听话,你却不听话。”
但到底是将身上的衣裳脱下,又与她盖好了,弯腰刚要将娇小的姑子抱起来,却听得外头传来笃笃三声敲门声。
“郎君,已准备好了。”
陈三郎心中有数,便同身边一个侍婢低声道:“照顾好女郎。”
这才快步出门去了。
客栈一楼大厅中,献容已将随身行李全部收拾好了,见得陈三郎出现,便朝他略点了头:“救命之恩,永世难报,但我有要事在身,你兄妹二人之恩,来日我定当报答。”
陈三郎却未说话。
献容便转了身,脚步刚刚跨出门槛一步,却被门口的情形惊呆了。
门口处,黑鸦鸦地站了一群人。这些人皆做劲装打扮,借着火光,献容只见得这一行人太阳穴俱都高高鼓起,眼中不时有精芒闪过。
众人一见到献容出门,便纷纷跪了下去,高声道:“陈氏众人恭迎殿下!”
声音甚大,似要突破天际般,又十分整齐划一,分明是是训练有素的。
献容第一次见这等阵仗,顿时被骇了一跳:“这是?”
身侧,陈三郎已提步行至献容身边,“殿下蒙难,便是大晋蒙难,我等既为大晋子民,又岂有不帮之礼?”他抬手,众人后头一驾双轮华盖马车徐徐行来,及至到了献容面前才停下。
陈三郎面上带笑,对献容行一个请的动作:“殿下,请上马车吧。”
献容愣愣地,一时竟有些回不过神来,她晕晕乎乎地由人搀上了马车,及至坐到车中时,仍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这驾马车极大,又做了特殊的安置,可坐可躺,陈设一应俱是崭新的,或是因为照顾献容是孕妇,连桌脚都用了软布包着,身下矮榻更是如此,重重叠叠地不知道被铺了多少层垫子,非得要细细地摸索,才能摸到最底层的结实的木板。
马车角落处,有隐约栀子香,却不似在南皮城主府那般刺鼻,反而是一种淡淡的,十分沁人心脾的味道。献容环顾四周,却只见得角落处一个小小的香炉正袅袅冒着烟。
外头响起陈三郎的声音:“时间紧迫,纵在下拼尽全力,也不过做成这副模样,既是要赶路,还请殿下多多担待。”
声音仍如夜里见他时那般平静无波,但不知怎的,献容却听出里头隐约的解释——此前,他对她恶语相向,但现在,又将她奉为上宾,原本献容是不懂的,可当她坐进这驾分明早已准备好了多时的马车中时,电光火石间,她却忽然懂得了陈三郎的用意。
什么棒打鸳鸯,不过是他用来试探自己是否果真值得陈氏一族倾力追随罢了。
好在,好在自己的这一份答卷,虽只能勉强算得上及格,但于陈三郎和献容来说,都算得上是十分满意了。
车轮碾在青石板路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自阳城客栈起一路向南,直奔洛阳而去。
献容坐在马车里,纵有些轻微的颠簸,但好在褥子足够厚实,并不觉得难受,前些日子因为心中忧思而导致的面如菜色也在陈三郎的精心调养下恢复了正常,加之因孕期贪时,本凹陷下的双颊不知何时也悄悄地丰润起来,再加上微凸的小腹,如玉一般的面庞,便比寻常妇人更多了三分颜色。
每每短暂歇脚下车休息时,便会感觉到有人的目光一直跟随着自己,初时献容还不习惯,但那目光十分温和,不带丝毫恶意,日子久了,献容便也随他去了。
唯独这些日子来,陈念总跟在她身边,二人的感情便愈发深厚了一些。
偶尔,她会小小地抱怨自家兄长:“这些话,阿兄直接说与我便是了,又何必那般藏着掖着,我如今还不是晓得了?”
仍是一派天真烂漫的模样。
献容听在耳中,也忍不住感慨。
这小姑子,似活成了自己最羡慕的样子,被兄长无微不至地照料着,每日忧心不过是穿什么颜色的衣裳,又该搭配什么样式的首饰。
至于那天夜里与陈三郎的谈话,献容不知陈念究竟听到了没有,听去了多少,又知晓了多少。但陈念不提,她也只当那是在回洛阳的路上漫漫长夜里的一场梦。
梦醒了,发生的东西自然也成为过眼云烟。
陈念仍是天真烂漫不知世事的陈念,陈氏三郎,也仍是那个将妹妹照料得无微不至的陈氏三郎。
一切,似乎都没有任何改变的模样。
但路上却并不平坦。
好在陈氏豢养的剑客都十分武勇,一路上虽偶会遇到宵小,但都不过是几个小小流寇,一路行来俱都有惊无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