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容的一应衣裳饰物俱都由他一手安排——甚至,不仅仅是容装。还有献容日常言行举止,为了不引起众人怀疑,他在教导献容时,便很是花费了一番功夫。
好在这个学生十分有天分,到得后来时,若不是看献容那比寻常粗了些许的腰腹,几乎要让陈三郎觉得她便是陈念本尊了。
如今,如今……
摇曳烛光中,陈三郎听得自己的声音,虽身处夏日,却有些沁人的冷。
“七娘,”他轻轻地唤陈念,“为今之计,只有一个法子了。”
陈念动作便有些迟疑。她抬起头来,望向兄长,将他的怜悯都看在眼里,她觉得自己有些懂了,却又觉得还余几分茫然,只愣愣将陈三郎看着。
“三兄要与我说些什么?”
“唯今之计,唯有让她扮成你的模样,她与我,是兄妹,只有这般,或许能骗过刘曜的追兵。”他听得自己声音有些残忍,“七娘,你,你……”
陈念心中的猜测被印证。
这番话,她早便已想到了。在陈三郎那般郑重地唤她时,在他看她的目光满是悲悯时——事实上,陈念也是打算这样做的。
纵然她与羊五郎闹了矛盾,但归根结底,也不过只是她与羊五郎两个人之间的事罢了,她自小所接受的教育,便从来没有过迁怒这一说。
更何况,陈氏一族素来只忠于皇室,羊氏献容却先是皇后,再是羊五郎之妹……
于情于理,都是她当挺身而出之时。
但陈念心中虽然这样想着,却不肯宣之于口——她在等。
等一个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的答案,或是等一个三兄对她的宣判。如今她等到了,也正如她心中所想的那样,但她始终却始终隐约有些失落。
有些事,被旁人指派,或由心而发,始终有着本质的区别。
陈念也不多纠缠,只苦笑一声:“三兄要我做什么,只管直说便是。”
说罢。
只要你说出来,只要由你来亲口宣判,我便不会再对任何人任何事抱有半寸希望。
陈三郎心中本打定了主意要让陈念假扮献容,但当他看见陈念分明一副什么都知晓的模样,不知怎的,那番话便梗在心里,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他沉默起来。
马车仍悠悠地向前,三个人挤在一处,原本十分宽松的马车便显得有些逼仄了。
三个人,两个沉默,一个人事不知,气氛一度十分压抑,不知过了多久,马车不知撞上什么,咯噔一下,三个人都有不同程度的颠簸。
陈三郎下意识地便去扶陈念。
无关其他,不过是多年习惯使然罢了。
但他手不过刚刚伸出去,却扶了个空,不由有些疑惑去瞧,却见陈念一只手正死死撑在马车壁上,额头却有细密汗珠渗出。
她正在以他看不懂的另一种方式迅速地成长……
一时,陈三郎心中感慨万千。
“阿念,你……”
陈念却笑。
“三兄还要说些什么?”她微微地笑着,眼神却十分清醒,“三兄若有话要说,不若一次与我说完如何?”
她等了片刻,却始终没有等到那个预料之中的答案,也并不意外,只道:“三兄既不肯说,那阿念来说如何?”她抬起头来,直视陈三郎一双满是痛苦的眼:“我猜,三兄是想说让我假扮皇后,是不是?”
她声音清醒中带着某种显而易见的痛苦和残忍。
“三兄,你是要我去扮作皇后,引开追兵,是不是?”
语气中带着微讽,陈三郎不是傻子,又怎会听不出来。他咽一口口水,只听得自己干巴巴的声音不带一丝起伏:“阿念,陈氏一族,素来只忠于皇室,你我如今的地位和荣华,都来自于……”
话音未落,已被陈念冷冰冰打断。
“兄长实在不必与我说这些。这些话,我自幼年时便听到如今,耳朵都生了茧子。我只想问兄长一句,兄长究竟要我做些什么?”她笑的有些冷,“只要兄长说,我只要兄长亲口说,要阿念去扮作皇后,引开追兵,阿念便会照兄长的意思去做。”
她看一眼陈三郎:“这么多年,无论兄长要阿念去做什么,阿念都从未违逆过兄长的意思,如今也是这般。只要兄长说了,纵然赴汤蹈火,纵然万劫不复,阿念也是万死不辞的。”
似乎从有记忆来,她便是这样做的。
陈三郎是她嫡兄,对这个哥哥,陈念从来都是十分信服的,纵然很多时候陈念不懂得他的意思,但只要他开了口,她总是要照着做的。
他要去天竺,她便替他瞒过家中父母。他在外头结识一个姑子,她也替他遮掩周全,及至再也装不下去……
陈念说完话,便又安静下来,等他的回应,但他却始终都沉默着一言不发。
下弦月升得老高,却不明亮,只影影绰绰地将这行悄无声息的车队照着,众人虽然焦急,又不敢点灯,只摸索着前行。
队伍便有些慢。
在悠悠的车轮辗轧声中,陈三郎终于开口。
他看着仍躺在一边人事不知的献容,又看这个从小疼宠到大的妹妹,纵然心中早已下定决心,但却始终没有说出来的决心。
无论是哪一个决定,无论他怎样开口,说出来的,都只会是诛心之言……
他是兄长,从来都无微不至地照拂着这个小妹妹,又怎么舍得让她去以身犯险?可是,身边躺着的这个,却又是陈氏一族本该忠诚的皇后,更是他的心……
陈三郎说不出口。
陈念等了半晌,也未等到对方的话,再抬起头来,却见得陈三郎满面痛苦之色,如此这般,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罢了。”
她叹一声,低头将献容看一眼,这时,献容已服了药,脉息渐稳,面色虽仍然苍白,却褪了那层死气,看起来便如睡着了一般。
“你还真是好命。”她苦笑一声,“不过这般小一桩事,也值得我家素来持重的兄长愁成这般模样?”
陈念将怀里的玉令扯下来,小心替献容系到腰间,再将献容有些散乱的头发轻轻别到耳后,这才同陈三郎说道:“三兄莫恼,阿念自小便与兄长长在一处,从来都只听三兄一个人的啊,三兄,你说什么,阿念便会去做什么的。”
她对着陈三郎轻轻地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