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八章
家里还有他这么一个老不死的。
外村一些好事的,老躲在背后嚼舌根,说什么没了儿子还有老子,反正怎么难听怎么说。
“够了够了!”江瘸子儿媳陈氏赶紧阻止她公爹:“都拿回我娘家,家里日子不过啦………啊呸!呸呸呸!”
陈氏说完赶紧自打嘴巴,连连对着空气告罪:“各路神仙,小妇人头发长见识短,您们大人大量就当没听见,保佑我家今年平安顺遂,老人孩子平平安安,无病无灾,地里庄稼收成多多,多卖钱,让孩子们多吃几顿肉,阿弥陀佛!”
说完指尖触碰额头对着虚空拜了三拜。
“还要保佑我娘呢!”陈氏的小儿子蛋蛋仰着头:“娘,你咋忘了保佑自己呢?”
“对!”江瘸子笑了起来,一双苍老的大手包裹着蛋蛋黢黑黢黑的小手,也作参拜状:“神仙老爷爷保佑蛋蛋娘身体康健。”
“你们都好就是保佑我自己了!”陈氏脸上也带着笑,干瘦的脸上起了斑,眼尾的皱纹能把蚊子腿夹住。
江瘸子看着突然眼眶一热,他放开蛋蛋的手,自己背过身去,装作收拾东西。
明明三年前这孩子……还是一个能簪银钗带头花的明媚小妇人。
但自从三年前他那儿子被人引着迷上赌博之后,一切都变了,短短两年间就输了个倾家荡产,还欠了一屁股赌债,为了保住他那一条贱命,卖了田又卖地,整整六十亩田地都卖给了江里正家,原想着等攒到钱再赎回来。
但没想到,他那混蛋儿子每次都是仅仅安分了一旬就又进了赌坊,出来又是一身债,他和老妻就这么一个儿子,又怒又气又心疼,每次都说不管不管,让赌坊的人剁了他的手算了。
但最后……
这几年,他们一家担惊受怕,每天都害怕着讨债的上门。
他其实并不是天生的瘸子,是一年前被他亲生儿子亲手用木棍敲断的,只因为家里卖得只剩一座老屋了,真的没钱给他还赌债了。
如今这老屋也塌了,他们家是真的没有都没有了。
他的断腿虽然接好了但没养好,才得了瘸腿毛病。
他被儿子打断了一条腿,老妻被活活气病了,儿媳妇本来已经打算和他和离了,但后来他儿子在混乱中被赌坊的打手失手打死了。
江里正请了陈县令做主,最后赌坊老板为了息事宁人,免了他的所有赌债,还赔了五吊钱了事,他想着,儿媳既然想大归,那就遂了她的愿,但没想到她不仅没大归,还和大孙子起早贪黑地照顾他和老婆子。
老婆子在床上躺了一年多最后还是撒了手,走的时候,身上干干净净,没有一个褥疮,而她也从穿红戴绿的小妇人变成了如今精打细算的布衣妇人,面相上更是仿佛老了十岁。
“爹?别装啦,再装拿不动了!”
陈氏见江瘸子还在那收收收,不一会儿身边又是一个大包袱,她真是苦笑不得,忙又阻止,但等走近一看,却发现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公爹哭了。
见她来,手忙脚乱地擦干:“诶诶,这就装完了。”
陈氏沉默了一下,把两个大大的包袱收了起来,点了点小儿子的额头:“和你五姐玩去吧!”
“我不去玩了。”蛋蛋摇摇头:“小麦还没睡醒呢!我在家帮你扫地吧,一地鞭炮好脏啊!您不是说住小麦家里一定要爱干净吗?”
“不脏不脏!童言无忌童言无忌!”陈氏又告罪了一轮,把小儿子拎出了家门:“要爱干净没错,但今天不用扫地,哪有大年初一往外扫地的,小麦没醒你就去找安安,安安要是还没醒你就去找胖胖玩,别在家捣乱。”
蛋蛋才五岁多,还没到六岁,最是调皮捣蛋的时候,就算是诚心帮家里干活,总会出这样那样的岔子,陈氏收拾都收拾不过来,慢慢的,为了不给自己增加工作量,她宁愿这小调皮出去玩。
“真不用?那我走啦?”蛋蛋一步三回首。
“走吧走吧!”陈氏摆摆手,这孩子不知道搁哪学会的客套,还怪会装样子呢!
“我真走啦!”
“走!”
蛋蛋飞走了。
陈氏笑着摇了摇头,这才重新走到江瘸子身边:“爹,我说句不该说的,他都不在了,你何必还记挂着他?大过年的,怪不吉利的。”
“啊?”江瘸子一脸懵:“记挂谁?”
“您儿子啊?不是吗?”
陈氏说起那死鬼,那真的是感情复杂。
虽然知道不可能,但她睡不着的每一个夜里都不止一遍地想——
要是他还在,要是他没学坏,她是不是还能像以前一样生活得轻松自在。
她娘一直说她命好,嫁了一个好男人,疼她爱她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想着她,家里公婆明事理,婆家还有点家底,农忙还能请人干活,她最多在家做做饭,都不用下地干活,成亲十几年了,孩子都生了六个了,还跟个孩子似的。
他对她的好是真的,他们以前的感情是真的,但后来他给她,给他爹娘,给孩子们,给这整个家带来的伤害也是真的。
他要是不死,那就是全家死,他犯下的错误,不可原谅。
“谁记挂他啊?怪不吉利的!”
谁知,江瘸子反应很大,他皱着眉:“老头子只是觉得苦了你了,让你在家过这样的苦日子,现在连个屋子都没有,怪对不住你的。”
“您又开始说傻话了。”陈氏道:“我们全家如今能整整齐齐的,一家人都在已经是托了里正爷家的福了,您没听里正爷还有跟他去贾家村的人说吗?那才是真的苦日子?我们的苦日子已经过去了。”
在那个冤家死去的那一天就已经过去了。
那三四年才是真的苦日子,后来的,都不算什么。
陈氏宽慰着老爷子:“有吃有喝,算啥苦日子,咱们明年,啊不,过年了,是今年!咱们今年努努力,把房子再建起来!长河过两年要娶媳妇了,没有房子可不行咧!”
“诶,好!”
江瘸子点点头,又有点想哭了,人老了,眼窝子就是浅啊!
江瘸子又背过身去了。
江筱米的院子里。
她刚吃完早午饭回来,早餐依旧是圆子,味道可以,但没什么新奇的。
困哪!
江筱米没形象地歪在贵妃榻上,江修勉坐在一旁,看着江筱米今天梳的发型,实在是没忍住笑出了声:“你今天的发型……挺别致啊!”
江筱米白了他一眼,她昨晚打牌输一路,又熬到五六点才睡,而现在的时间换算成现代时间才早上十一半点,她夸张点说根本就是刚睡着,就被她奶扒拉起来吃早午饭了。
她爹她娘她哥知道叫了她也不会起,压根就没想着叫她,但老太太可见不得大孙女饿着肚子睡觉,说什么也要把她扒拉起来,江筱米实在是没有抵挡住魔音穿脑,只能睡眼惺忪地顶着鸡窝头起来开门,然后享受了一把老太太亲自给她梳发髻。
这老太太梳头真的是厉害,看把江筱米眼角给崩得,跟妖精似的,瞪人都不用翻白眼。
“古代过年也没啥年味啊!”
江修白招呼都不打就进了江筱米的闺房,看到眼角吊起来的江筱米,跟江修勉一样,笑个不停。
“笑屁啊!”江筱米原本真的是懒得动弹的,这时不得不伸手把紧绷的发髻弄松了一点,那绷紧的头皮终于得到了解放,兴奋得掉了十好几根毛。
“你刚刚说啥?年味?”江筱米又歪了下去:“这个时候要啥没啥,上哪来的年味嘛?在我的记忆里,过年的时候村里家家户户都要大门处挂红灯笼的,现在呢,别说灯笼了,除了我们村,其他村子对联都没几家能有新的换上。”
“以前村里过年也热闹,当小孩子最幸福了,啥都不用想,成群结队的挨家挨户地拜年,讨利是讨瓜果!”
“还有一些舞狮队会到村里来舞狮,只要能摘到主人家放在高处的绣球,主人家就会给你发红包,不过红包有大有小,全看主人家自己的心情,舞了这个村又到下个村,有的人没事做,就跟着舞狮队走一天都能赚到百来个铜板呢!”
“还有京城,京城过年在大年初一这一天,要去行大运的,有的是去逛街,街头逛到街尾,有的是去寺庙祈福,祈求家人平安健康,哪像今年这样,冷冷清清,别说是过年了,我看比普通节日还不如呢!”
“算了算了算了!别说这个了,听了难受。”江修白两手交叉在胸前,表示不愿意听了,他突然想到什么,表情有点苦恼:“明天我娘要带我去外婆家了。”
“去呗!这有啥的?”江筱米无所谓地道,但见江修白的表情那么凝重,她不由得多想了一些,歪歪的身体也坐直了起来——
“难不成你外公外婆是那种重男轻女,磋磨女儿娇纵儿子的人家?你娘以前做姑娘的时候在娘家做牛做马,嫁给你爹之后常常掏空婆家贴补娘家?然后你外公外婆觉得这样还不够,还想要你爹的家产,于是撺掇过你娘要过继一个你舅舅的儿子给你当弟弟,原因是你娘只有你一个儿子膝下到底太单薄了?”
江修白:“……”
脑洞大得江修勉都听愣了:“你这是看了多少本小说拼凑出来的剧情?”
江筱米一摊手:“家庭伦理剧不都是这样的吗?”
“什么跟什么呀!”江修白无语道:“我现在都外公外婆就是普普通通地地道道的古代农民,全家都是以种田为生,是一点副业都没有的哇,鸡蛋都没卖过的那种!”
“嗨呀,我说这些干什么,我不是说我外公外婆家怎么怎么样,我是想说我个I人啊,我外公外婆家是个庞大的家族,我娘有五个哥哥,一个姐姐,他们又生了一窝一窝的孩子,我好多好多表哥表弟表姐表妹的,我害怕呀!”
“害怕啥,他们又不会吃了你!要是他们好相处你就跟他们吹吹牛,要是不好相处你就坐着玩手机呗。”江筱米打着哈欠。
“我看你是真困了,自己说了啥都不知道了,我现在哪来的手机啊?就算是有我也不能用啊!移动电信联通铁通一个都没有穿越!不过话说回来了,我们当初出车祸,我们的手机还能不能用啊,会不会有人解锁来看啊?”
江筱米想了想,点点头:“我觉得警察会找技术人员过来,要不然怎么找人收尸啊!”
江修白:“……好歹是你自己的尸体,你好歹重视一下。”
“人死如灯灭,不要太在意这些身外之物,不过我们身上有身份证,应该能查到联系人。”
江修白放心了一些。
虽然说手机确实是身外之物,但现代人的手机,里面的内容可谓是相当的丰富了。
就跟自己的日记似的,只有自己能看,借给谁看个天气预报都得盯着他会不会乱点。
不过江筱米说得也对,人死如灯灭,他死都死了,就算手机被开锁了,能看的,不能看的……
尴尬……还需要尴尬吗?人都亡了。
大年初二,江筱米早早就被叫了起来,这一天,江义沛要带着蒋素英回娘家去拜年,外孙子外孙女自然也是要跟上的。
“拜拜。”江筱米坐在马车里,对江修白挥挥手,他们的外婆家在不同的方向,就此别过了,江修白做戏似的从车厢的窗户里伸出尔康手,但放下窗帘的江筱米已经看不见了。
另一边,江瘸子瘸着腿在忙忙叨叨的,一边往牛车上放包袱,一边嘱咐大孙子:“赶车小心点,看着点路,千万别逞能,和叔伯们轮着来,冻坏了可不行!”
江长河伸出自己带着厚手套的手,说道:“知道了爷!我带着手套带着帽子还有口罩,冻不到哪里去。”
“诶,去吧,小心点啊,这么大雪呢!让你娘把汤婆子揣好咯!”江瘸子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