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章
随行而来的是一个妇人,应该是患者的娘子,她用一双哭得跟核桃似的眼睛盯着蒋素英:“截截截……肢?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要把他的腿锯了。”
此人右腿的皮肤,肌理和骨头都已经严重损伤,且伴有大面积的组织坏死。
坏死的肢体组织是病菌繁殖的温床,极易并发感染而发生湿性坏疽。
所以当冻伤到达组织坏死的程度时,为了避免感染和其严重并发症进一步蔓延到健康组织,截肢可能是唯一的选择。
“不行!”妇人一听吓坏了,她扒拉开蒋素英和江筱米,冲到患者的榻前,张开双臂如母鸡般拦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他可是我们一家的顶梁柱,怎么能截肢呢!不行,绝对不行的,大夫,您再想想其他的办法!”
“没有其他办法了。”蒋素英耐心地安抚:“他冻伤得太严重了,血管闭塞,也就是说人体的血已经不往腿部走了,腿部得不到供血,已经坏死了。”
“那你给他的腿供上血不就行了,有了血就能活了是不是?”妇人扑上前拉着蒋素英:“那你快供血啊!”
“不是——”蒋素英被推得一趔趄,江筱米赶紧扶了她一把,反手将妇人推倒:“腿已经坏死了,这血是你我他说供就能供的吗?!说话就说话,动什么手脚!”
她娘能理解患者家属的情绪,不合他们计较,但她这人冷血冷性,理解不了一点,敢动她娘,有天大的理由在她这也行!不!通!
妇人见江筱米凶神恶煞的,也不敢再怎么样,顿时崩溃:“那到底要怎么样才能给腿供上血嘛?”
“已经坏死,供不上了呀!”
说了好多遍了!
蒋素英也想要崩溃了,真的好无力啊!怎么有那么多人就是听不懂话呢?
根本没有办法沟通啊!
“我不信!!”
妇人嗓门大大,见蒋素英居然无动于衷,又有江筱米在身旁,她伤心得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仰天大哭:“锯了腿就什么都干不了了,不能干活不能上工,就连走路都不利索,还要人照顾,你要我们一大家子准备活!”
蒋素英叹了一口气,确实是挺难的,但是:“至少争取先把命保住吧。”
她也知道,在这个时代,正常人活着已经很难了,残疾人更甚,这古代还没有残疾人各种优惠政策。
只是,总不能真的看着人熬死吧!
妇人凄惨一嗤:“保住命有什么用,没了腿,一条烂命保住了还有什么用!还不如直接死了呢!”
妇人形色激动,显得有些面目狰狞。
“不行!”她一下子蹿了起来,因为江筱米在,她感受过她的手劲儿,并不敢靠太近,只是用手指着蒋素英:“你一个女人懂什么!你算什么大夫!真正的大夫呢!蒋老大夫,蒋大夫,蒋小大夫呢!他们呢!快来救救我男人吧!他真的不能没有腿啊!”
医馆里的其他患者早在蒋素英和妇人开始说话的时候就已经探头探脑了,此刻听到这么大动静纷纷看过来。
见妇人越哭越大声有人好言劝道:“这位女大夫是蒋老大夫的孙女,医术很厉害的,我们这些人都是她救的,你这么说话真不应该!”
妇人没有说话,只是狐疑地看着蒋素英,也不知道是想从她的脸上确认她到底是不是蒋老大夫的孙女,还是想从她的脸上确认她到底会不会医术。
“这位婶子,这都已经来到医馆了,大夫说的还是要听的,要是耽误了,可就晚……”了。
还有一位帮腔的,可是最后一个“了”字还没有说出来,就被妇人吊着眼睛骂了回去:“你在这说什么风凉话,敢情要锯腿的不是你吧!等你要锯腿的时候看你还能不能说出这样的话!!”
“你………”
“我什么?!”妇人又开始哭:“我命苦啊!”
哭得医馆里的人脑瓜子嗡嗡的,蒋素英闭了闭眼睛,诚然,她丈夫要锯腿了,很可怜,但这个医院里,穿得破破烂烂的每一个,哪一个不可怜?
她睁开眼睛:“这位大姐,我再给你解释一遍,腿坏死了,笼统来说,下一步就是会腐烂发臭甚至生蛆,活人要是生了蛆,那还能活多久呢?痛苦地活到死,那时候你要是再说想截肢已经晚了。”
“你要是考虑好了,我们医馆就开始准备手术,要是不想治了——”江义沛听了好一会儿了,实在是忍不下去了:“那就从哪拖来的,拖回哪里去等死吧!我们医馆挺忙的,不能因为你耽误了其他人的救治,怎么?是不是决定不治了?那赶紧拖走吧。”
这人拖回去能不能熬到今晚,真的不好说,但能怎么办呢?
在现代医院做手术都还要家属签字呢,有的医生重规矩的,家属要是赶不来签字,那拖到人死了也不给你动手术。
“你是大夫吗?”妇人顿时顾不上江义沛说话难听,希冀地看着他。
“我不是。”江义沛冷着脸摇头,但自有人当嘴替:“这是江家村在京城做官的江大人,你这都不认识?”
“你是江……义沛!!”
妇人瞪圆的眼睛让江义沛端起来的架子差点散了:怎么,有仇啊!
那倒没有,只是江义沛这个大名,在罗水县那绝对是响当当的,特别是在南乡镇,几乎到了家喻户晓的地步,家中长辈说得最多的鞭策儿孙的话就是——你要是能有江家村的江义沛一半光宗耀祖,那我死也眼闭了。
妇人顿时不敢再造次,她甚至还像蒋素英赔礼道歉,但最后满含热泪地看着江义沛:“江大人,我男人……除了截肢就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蒋素英:“???”
真是小刀拉屁股,开了天眼了,别看人人喊他江大人,好像很了不得一样,但其实关于医术他屁事都不懂。
你问他?
还不如问问我的膝盖呢,膝盖好歹在膝跳反应的时候还能给你一脚,江大人能回答你什么呢?
江大人冷漠脸:“截肢或者死,你选一样吧!”
蒋素英内心的土拨鼠在拼命尖叫——江义沛你在什么?!不会说话你就不要说,好好当个背景板得了呗!裹什么乱呐!!
她赶紧补了一句:“不不不,他不严谨,我得声明一下,截肢了也不敢保证一定能活的!”
蒋素英瞪了江义沛一眼,可真会给她找事,做大夫的,最重要的是什么?
医术?
这……没错!
医德?
也……没错?
还有什么?
是严谨啊!
哪个大夫敢打包票说你做了哪个手术,吃了哪副药,肯定百病全消,好得彻彻底底?一点副作用没有的?
这不是看病,是诈骗呀!
做个微创都还要观察两天有没有渡过危险期呢,还要定期回去检查,这可是截肢,谁敢包活呀?
而且还是在古代!
所以大夫说话都不要说得太满,一些绝对的词语例如,肯定,一定,没事等等词语是坚决不能说的。
可能,也许,大概,这事你自己决定,医生只是建议等等这些话才是正经大夫的口头禅好吗!
“你有什么疑问,直接问蒋大夫就是了,她的医术陈县令都夸好,我还有事就先走了。”说着一手在前一手在后,平稳而快速地往外走,走到门口被冷风一吹,清醒了,淦,没有带手套,没有戴帽子!
冷抽抽了都!
可是众目睽睽下又不能折返回去,江修勉抽了抽嘴角,抓起围巾帽子手套追了出去。
此时,听到蒋素英说的话,妇人顿时傻眼了:“什……什么意思?江夫人您的意思是——我男人就算截了肢也不一定能活?”
蒋素英点点头:“也不能这样说,要是手术成功,后期护理得好,还是有很大的几率存活的,但手术有风险,就算手术成功了,后期也有一定的感染几率,但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到了动手术这一步,可以说是没有选择了。”
术后感染并发症也是会死人的。
而且几率还比现代要大得多。
要不是迫不得已,蒋素英是绝对不想动刀子的。
这番话既是说给患者家属听的,也是说给医馆里的其他人听的,算是简单科普一下“手术”这一概念。
“这样啊……”
妇人两眼无神,早已没有了原先撒泼打滚的精气神。
蒋素英知道自己的话可能是吓着她了,又道:“你要考虑清楚,不截肢肯定死,截了有一半的几率能活。”
“我再问最后一句,手术要多少钱?”
“包括后期的康复还有药方,大概需要半两银子。”蒋素英又道:“不过不用担心,县衙会承担一部分,只需要三百多文就差不多了。”
这个价格,蒋素英真的是一点都没有收多,甚至还可以说根本没有赚头。
三百多文对普通百姓来说,是有点多,但又不算多到拿不出来的一个数目。
妇人摩挲着着腰间的荷包:“那还是要花钱……”
“……呃对!”这话说得也没有毛病!
“那——我们……不治了。”妇人想了好一会儿,最终下定了决心:“麻烦你给开点药,能不能活那就看命了。”
“你确定?”蒋素英问道,当真要为了几百文钱,放弃自家夫君的生命?
“既然有可能截了肢也会死,与其死的时候尸首不全,倒不如回家安安稳稳过完最后的日子,对了,抓药的话,县衙?”
蒋素英点头:“也会承担一部分。”
“那……那我们呢?!”
古往今来,看病都是要钱的,而且要大钱,他们从没有想过会免费,但当听到县衙会承担一部分时,所有人的心思都活络了起来。
蒋素英一边抓药一边说道:“一样,只要你是罗水县是百姓,只有你有户籍,县衙都会有补贴!”
“补贴!这个词是不是跟贴补一样?没想到活了这么些年,居然还有衙门贴补咱们老百姓的时候?”
“陈县令真的是个大好人啊!”
“对啊!真的得到危难时候才知道谁才是好官!你们看看陈县令,看看江大人这些天为咱们做的事,又是让人救人,又是给修房子,虽然要收钱,可是谁家修房子不要钱呀!江大人他们给修,修得又结实又便宜,好官哪!真的是好官啊!”
一群人向着蒋素英对陈县令和江义沛大夸特夸,已经夸到他们俩都是文曲星下凡,救苦救难来了。
“熬药之前要把药材浸泡两刻钟,这副药可以煲两次,第一次一碗水煲成一碗水,第二次三碗水煲成一碗水,要是他实在疼得不行,再新开一包熬,都要用文火。”
蒋素英给抓了十副特殊的药,能麻痹痛觉——这人要是不截肢,结局已定,她唯一可以做的就是让他走得不那么痛苦。
“好,谢谢大夫,多少钱?”
“就给一百文吧!”
妇人心里狠狠哆嗦了一下,一百文!还“吧”?
“不是说县衙有贴补吗?”
“如果没有贴补,该收你一百五十文的。”
一百五的七折是一百零五,她还给抹了五文钱的零头。
其实也不是衙门有补贴,是他们原本就打算收七成——但是,县衙要是愿意把这三成补给他们医馆,他们也是愿意收的。
“啊,这样啊!”妇人一边掏钱,一边心疼,虽然免了五十文,她也还是觉得贵,虽然这个价格,比以往看病要便宜很多。
鼓鼓的荷包拿出来一串钱就瘪了,只剩零星的几个,叮当响。
蒋素英接过妇人恋恋不舍递过来的铜钱,并没有说什么,她尊重所有病人家属做的所有决定,哪怕这个决定在她看来并不正确。
她要是刚坐诊的时候,她肯定会去跟患者家属沟通,说明其中厉害,让其选择其中最正确的。
但现在的蒋大夫已经学会闭嘴了,其中厉害她会说在嘴前头,利弊也会分析,但他们还是不听的话,她会试着劝两句,但绝对不会抱着改变患者家属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