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晕倒,简直是山崩地裂一般的巨大震荡,当令狐问君从户部匆匆赶入宫中时,只见一众妃嫔都跪在东暖阁前,哀哀痛哭,好像天都要塌了似的。
她心里一沉,拉住一名正从内走出的宫女,问道。“陛下现在如何了?”
那宫女忙不迭地给她行礼,吞吞吐吐地说。“奴婢不清楚,几位太医和太子殿下都在里面。”
令狐问君丢下那小宫女,也顾不得让人通禀就进了内殿。
果然,众位太医和圣怀璧都围在龙床前,但圣皇已经睁开眼,对着众人微笑说道。“把诸位吓到了,没什么大事,朕只是起得有些猛了才晕过去。年纪大了,身体多少有点小毛病,叫外面的人也散了吧,不要哭得朕心里烦乱,好像朕要死了似的。”
听了圣皇的话,众人松了口气,宋太医代表众人说了一番“陛下一定要保重龙体”之类的话,和其他几位太医悄然退下。
令狐问君担心圣皇,跟着宋太医一起出了门,寻了一处四下无人的地方,俏声问。“宋太医,陛下的身体到底如何?”
宋太医和她很熟稔,再加上她是太子妃,未来的皇后,自然不会对她隐瞒,便说。“陛下这几年因为几位皇子的事情,精神虚耗太多,已经有损肝脾,纵然一直在食疗药补,终究损了精血根本,今日昏倒只怕是龙体亏竭的开端,太子妃和太子殿下一定要有心理准备……陛下的身体可能会越来越差。”
令狐问君心情沉重地返回殿中时,只见圣怀璧搬了张椅子坐在圣皇的龙床边上,父子俩正小声说着话。
见她进来,圣皇对她笑道。“问君,看你刚才进来又出去,是不是和宋太医打听朕的病情呢?宋太医那人就喜欢危言耸听,当大夫的都是这个毛病,你也不用听他胡说,朕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
她淡笑地说。“但宋太医总知道该给父皇吃什么方子最好。儿臣问清楚了,才好吩咐御膳房和御药房去。”
“这些事情本不该你做,你操劳国事就好了。朕刚刚和怀璧说,以后六部的事情就都交给你们两个人了,这片江山……你们两人要合力看好。”
令狐问君花容变色,忙说。“父皇春秋鼎盛,儿臣们都还年轻,哪里能扛得起这样的重任!”
圣皇笑了,“你们两人一个是丞相,一个是太子,六部之中大部分的事朕都早就交给你们了,如今就是全接下了又怎样?你们该记得前几年朕曾经和你们提议过要禅位给怀璧的事情……”
“是,但父皇龙体康泰,国运昌隆,哪有禅位之理?”令狐问君见他今天突然安排公务,重提旧事,就知道圣皇已自知精力不济了,心中不禁惆怅感慨。但她是圣皇的儿媳妇,更是圣朝的丞相,无论何时何地都要以国事为重,所以再三劝慰,“父皇,怀璧性子多有轻桃,做事也不够沉稳,虽说一些小事还可以处理,但遇到大事总要父皇决断才不会误国误民,所以请父皇千万不要再有退位之心了……”
圣怀璧在一旁听着,对圣皇苦笑地说。“父皇,我就说问君绝对不会同意的。您看看,她为了劝您不退位,把儿臣都快说成是傻乎乎的轻浮浪荡子了。”
令狐问君瞪他一眼,小声道。“大事当前,你还有心思说笑。”
“你们两人,都是朕最信得过的人,朕早就想过,若是等朕百年之后再将江山交给你们,怀璧都要三四十岁了,那个年纪的皇帝还能有多少魄力,多少冲劲?朕一心栽培他这么多年,是要给圣朝一个有胆识、有勇有谋、天上地下无人可比、更无惧任何人的一代霸,若是让朕这个父皇一直压在他的头上,他总是不能畅快地施展拳脚,所以,若能早一点让他登上皇位,朕情愿让位于贤。”
圣皇直视着爱子,又说。“怀璧,你最了解父皇的苦心,现在你就告诉父皇,这个皇位你想不想要?”
“想!”圣怀璧大声回应,全无迟疑,出自本心,丝毫不加隐瞒,更不理会令狐问君在一旁拚命丢给他的眼色。
他满意地笑了,“这个问题,在你七岁时朕也问过你,当时你也是这么回答的。”
“儿臣的志向从来没有变过。”
圣皇握起两人的手,交迭在一起,“那好,朕就把祖宗的基业交给你们两人了。怀璧,不管是黑羽、金城,还是玉阳,无论谁要背叛一朝三国的协议,妄图凌驾于圣朝之上,绝不要留情。”
圣怀璧郑重点头,“父皇放心,儿臣定不会让国土丢掉一寸一毫。背信弃义,撕毁盟约的小人,儿臣更不会让他得逞。”
令狐问君的手心都是冷汗,嘴唇微微轻颤,竟说不出一个字来。
此时此刻,她亲眼所见终于见证了一直以来的担心——圣皇也已做好准备要与黑羽殊死一搏了。圣朝和黑羽之争注定不可能用和平的方法解决,这一战不仅已迫在眉睫,而且圣皇今天是正式把此战的一切决定权都交给了圣怀璧,这不仅是至高无上的皇权交接,还是——父亲对儿子的殷殷嘱托和全身心的信任。
她不禁咬紧嘴唇,飞快地在心中思付。此战会在几时正式开打?若真的开战了,他们准备的粮食和银子是否充足?可以支撑多大规模的战役打多久?
心乱如麻,定不下心。但她既是一国之相,纵然心再乱,也必须在于头万绪中将种种烦恼摒弃,坚定地站在圣皇这一边,更何况,这里还有她所爱的人。为了保护他们,她可以拚上性命,将生死置之度外。
只是,圣怀璧一直担心她太过妇人之仁,如果真的开战了,她的仁慈善良会变成优柔寡断,她是不是该从现在开始,让自己努力修炼得冷血无情起来呢?
令狐问君心绪依旧茫然纷乱,走出东暖阁时,忽然听到一个低低的声音,似是猫儿呜咽声,她低头去看,竟看见圣心晨缩在墙角抽泣不停。
她忙将儿子抱起,一边安抚的轻拍着儿子的后背,一边柔声地问。“晨儿怎么蹲在这里哭?是担心皇爷爷的病吗?”
他抽抽噎噎着点点头,“娘,皇爷爷的病好点了吗?”
她微笑道。“你放心,皇爷爷只是累了,他现在已经醒过来,没什么事了。不过皇爷爷还要休息,所以你先不要去打扰他,明天再来给皇爷爷请安,好吗?”
“好。”圣心晨懂事地点头。
令狐问君紧紧抱着这具小小软软的温暖身体,将脸颊贴在儿子的脸上,不由得问自己。若是圣朝和黑羽开战,会有多少人家不能骨肉团圆?
这一战,真的不能避免吗?
玉阳,护国将军府。
苏复刚从兵部回来,就听说皇帝竟然亲自到访,他一边责怪着手下接驾草率,一边走入正堂,跪下身即首道。“微臣不知陛下驾临,接驾失仪,请陛下恕罪。”
玉颂明笑着伸手搀起他,“舅父,我今天不过是想出宫透透气,看看街上的风土民情,走累了就到您这里讨杯茶喝,可不是要兴师问罪的,舅父不用这样诚惶诚恐。”
听他说得这样自然亲切,苏复便起身道。“陛下微服可是大忌,万一有不识陛下真身的市井混混冲撞了陛下,身边没个保护之人可怎么好?”
他微笑地说。“舅父多虑了,玉阳民风淳朴,市井混混很难见到。我不过是走走转转,又不会和人打架,哪里能引起冲突?况且,我在圣朝时多少学过些拳脚功夫,自保的能力还是有的。”
苏复看了一眼站在他身边的幽学,只觉得他眼生得很,而且幽学长看一张阴柔的俊颜,一双桃花眼顾盼生辉,却透看精明,让他感觉很是不安,便问道。“此人是宫廷侍卫?微臣怎么没有见过?”
玉颂明漫不经心地说。“一个小小的四品侍卫,舅父当然不会认得,前几日我才从都城外把他调进来的。”
苏复听了心中更加狐疑,“小兄弟贵姓?原本在哪当差?这么小的年纪就当了四品官,这官阶升得可快啊。”
幽学伶俐的向他行了个礼,笑着回应。“这是陛下的恩典,日后也要仰仗苏将军多提携。微臣早就听说苏将军的英名,可惜地处偏远,不得亲近,改天若登门拜访,还请苏将军不嫌弃后辈愚钝,多多指教。”
“好说。”苏复斜眼看他。这人虽然是一口的玉阳官话,但还是不知道他的底细来历?便再追问。“你原来是在谁的手下当差?”
“在晋阳方司岑大人手下。”
“方知府啊。”苏复听得方司岑的名字,脸色一沉,显然和他在官场上没什么交情还有过节,于是就不再追问下去了。
玉颂明伸手一摆,说道。“我在路上看到一间老店,说是百年老字号,专出上好的蜂蜜,还有用蜂蜜做的糕点,便买了些想带回宫给母后尝尝这民间口味。既然路过了舅父这里,也就分一半给舅父留下。”
苏复又起身接过从幽学手中递过来的那包糕点,说了些感恩的话,看到包看糕点的黄纸上印看“长明巷”的字号,便也说起,“这家的确是玉阳都城里的老字号了,太后娘娘还未入宫前很喜欢这家的蜂蜜芋头酥,每次微臣过府去看她时,她总会央求我给她带些去。”
“哎呀,那母后这回该高兴了,我这就去给母后送点心去。”他起身要走,又似是随口说。“对了,今天我路过西城门的时候,怎么见那里竟站看十几个卫兵,还一一盘查,是都城中出了什么乱子了吗?”
苏复回答,“是前几天闹了几起飞贼案,朝中几位大臣家里丢了不少细软。虽然全城的银铺官家都被打了招呼不得收买赃物,但也要防看这些小贼把赃物拿到其他城镇去变卖,所以这几天城门口对过往的人都加紧了盘查。”
玉颂明点头笑道。“这倒也没什么。只是你们这样大张旗鼓地盘查,就是有贼藏在附近又怎么肯轻易露出真容,还是改暗访吧,也免得惊扰了城中的百姓,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是,陛下的意思微臣会告知九门总督曹大人的。”
然后苏复就亲自把玉颂明送出大门,再三谢恩,叫人备好马车给玉阳王乘坐,又委派府中的侍卫一路护送看他回皇宫,吩咐手下不能让他出半点差池。
当马车的车门关上,车轮转动之后,幽学眨着眼说。“这只老狐狸编的谎话听起来还挺像那么回事的呢。”
“听着再像是真的,也是假的。”玉颂明冷笑一声,“刚才进府时,他府上的地形你都看清了吗?”
“粗粗一转,看得差不多了。”他自信地说,“等晚上我再进来摸一摸,就可以了若指掌了。”
“既然他要和我们装腔作势,我们自然不能坐以待毙。你且留意他府中晚上都是些什么人进出,若是在他家中能找到任何谋反的证据,就即刻回报。”
幽学点了头,“太子殿下派来的一百多名高手,这两日都可以分批潜入城内,只是你抉择一定要果断,千万不要留手。殿下说你在苑内心肠最软,很怕你在玉阳这几年,和玉阳有了感情,便舍不得做狠事了。”
玉颂明苦笑道。“殿下看我看得向来很准,但这件事又不是要故意伤害无辜之人的性命,而是涉及到我的王权和整个玉阳的安危。苏复若是想逼宫造反,我自然不能随随便便拱手将王位让出,若我心软了,殿下一统江山的心愿就要付诸东流,为公为私,我都不会心软的,你放心吧。”
见他这样意志坚定,幽学的确松了口气,又说。“不过金城公主那边,你也一定要小心……”话说到一半,想起他之前的呵斥,也不好再继续说下去。
反倒是玉颂明笑着为他开解,“我明白你是一片好意,但你不认得倩儿,道听涂说了一些她的事情,所以对她有偏见。我和她毕竟已经是夫妻了,她虽然有些小心思,但对我肯定是一心一意的,这一点你大可以放心。”
幽学尴尬一笑。“反正你自己把握好分寸就好,我既然来了,就是你的左右手,你的眼睛和耳朵,你让我做什么,我绝不推辞。”
玉颂明感慨地叹道。“当年在雀灵苑,咱们也是一起长大,还有斯朗……可惜他客死异乡,再也见不到了。我们的命运其实都是棋子一般,无论是雀灵苑中的男宠,还是王座上的我,倩儿,或是太子殿下…都是命不由人。”
“其实纵然黑羽没有反心,殿下也是想成就一番霸业的,黑羽王反而给了他一个名正言顺出兵的借口,所以这世上谁成全谁,谁帮了谁,谁……又能说得清呢?”
金城倩坐在自己出嫁前的寝宫紫金宫中,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回想儿时在这宫中嬉笑玩耍,被父王母后疼爱的画面,即使是她素来自谢坚强也不禁潜然泪下。
这时,有宫女立在殿门口禀报,“启禀公主,尚大人到了。”
她赶快擦了一把眼角的泪痕,整肃神情,恢复了贵为公主的威仪,沉声说。“传他进来吧。”
内廷禁卫长尚启阳随后走入,跪地行礼,“微臣参见公主殿下。”
金城倩冷笑一声,“好一个尚大人!本宫认识你这么多年以来,只当你是个一心做事的国之栋梁,却不料你竟然是一只藏在阴暗角落、啃噬朝廷根本的蛀虫!”
尚启阳吓了一跳,忙即首道。“不知道殿下从哪里听来的不实流言?微臣忠心可昭日月!”
她哼笑着拿出令狐问君送给她的那块玉映,再说。“你可认得这玉诀?”
一眼看到那物品,他脸色骤变,嘴唇抽搐了几下后,蓦然又重重地磕了三个头,昂然道。“不敢再欺瞒殿下,微臣的确是圣朝奸细。”
她原本拿出玉殃是想吓唬他一下,出出自己胸口的郁闷之气,毕竟被令狐问君当面告知,在金城王宫中竟然潜伏看这么大的一个细作,着实让她吃惊懊恼,但她怎么也没想到尚启阳会承认得这么痛快,而且是一副即刻赴死也在所不惜的慷慨之态,倒让她为之一震。
“圣朝有什么好的?你在金城生。金城长,就该做金城人。其实本宫可以不和你计较你做圣朝奸细这件事,也可以既往不咎,只要你答应本宫一件事一--”
尚启阳却不惜逾矩的先行打断她的话,“微臣之罪可遭千刀万剐之刑,但若让微臣叛国,纵遭千刀万剐也是不能。”
金城倩捏紧指骨,恨声道。“你倒是很有节操,可是你受过圣朝多少恩惠?竟能为圣朝这样卖命?本宫现在若要杀你全家,易如反掌,名正言顺,你就不替家中老少着想吗?”
“微臣祖辈世受圣朝皇恩,微臣纵然是在金城长大,也不敢数典忘祖,家中老小包是都遵循祖训,不敢有违半点分毫。”
尚启阳的回答忽然令金城倩对他肃然起敬。也不知道圣朝是怎么施恩调教的,竟能让离国几十年的老臣还死心场地的为之效命,相比之下,他们金城也有这样忠君爱国的人吗?
她骤然感到气馁,对他说道。“你起来吧,本宫不杀你,更不会杀你家人,本宫已经和圣朝丞相令狐问君达成协议了,若不是她主动赠本宫玉决,本宫哪里会知道你的身分。”
在这须刻间就经历了先死后生的一番过程,他也不禁心下骇然。令狐问君将玉诀交给金城公主虽然并非临时起意,但也还没有来得及告知他此事,所以他今天是真的以为自己的秘密败露,死期已到了。
金城倩缓和脸色,低声问。“入宫后我见宫中有不少生面孔,是不是宫内最近换过人了?为何换得这么多?”
尚启阳答道。“是,因为新王登基后,王后说宫内的侍卫并非是从王府中带出的心腹,恐有不周到的地方,所以就换掉了大约三分之二的人。”
“是王后的意思?”她秀眉紧整,暗自纳罕。她的这位王后婶婶以前在王有中是个很沉静寡言的女子,向来对国事不感兴趣,连听说自己的丈夫要做金城王这等大事都淡然对待,没有一句议论,哪怕是感天谢地,入宫后倒对权力如此在意吗?“我去看看王后……叔父去世后,王后住在金华宫吧?”
“不,王后还住在她的金凤宫。”
这就又不对了!金城倩更加狐疑。按照惯例,如果王去世了,要停灵承坤殿,而距离承坤殿最近的金华宫就是王后那时候入住的地方,为的是方便每日去承坤殿举哀,处置国丧上的各和事宜,怎么王后却不按常理做事?
她起身踱步,随口问。“尚大人,这宫内现在是否还是你负责统辖?”
“虽然名为微臣统辖,但实际上王后的堂弟--校尉胡仲育统领着宫内那三分之二的人手。”
金城倩止住步子,立在原地想了想,说。“先放话出去,就说本宫刚从玉阳回来,舟车劳顿很辛苦,身子不适,这两日就不见外臣了。”
“是。”
“然后你去叫方太医进来,本宫自小就是由他看病,他的人品本宫信得过。”
“是。”
“还有,你命人出城去找萧天易将军,他手中有三万大军,命他即刻带着一万人马到都城外护驾。”
“……”尚启阳讶异地问。“公主,不到这么严重的地步吧?”
“不到?”她冷笑道。“你是真没想到,还是在和本宫装糊涂?你只要照着本宫的意思去办就是了。”
“是。不过若萧大人问起护谁的驾,微臣该怎么回答?”
金城倩美丽的面容上满是骄傲的冷艳,她吐气如兰,吐字如铁,“护本宫的驾!护本宫父王的驾!护金城国的驾!”
圣朝自开国以来,皇位的改朝换代都是在先皇去世之后完成的,主动退位的事件从无先例。这一回,圣皇是破例了。
圣皇要退位的消息一经公布,朝野上下大为震动,文武百官全都拥到皇宫门前请求勤见,希望圣皇能收回旨意,但是圣皇一概不见,只丢出一句话,“朕意已决,绝无更改,再有多语扰乱圣心者,视为逆臣处置。”
大势所趋,已然这样了,有那会见风使舵的人便立刻改道去了玉宁宫,向太子圣怀璧道贺,没想到又扑了空,而且不仅太子不在玉宁宫,大家也找不到令狐问君。众人热热闲闹的在几个地方分头找人,却谁也没找到,吵闲了一天之后才纷纷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