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六十年二月十六日,紫禁城养心殿。
酉初二刻,东暖阁轩窗已然霜冻,堂内却无比暖和。弘历侧卧于床榻,品尝甜瓜和梨子,此为晚膳。
弘历晚年一日两膳,只在傍晚昏暝前吃一些点心或果脯。
他身后悬挂一块匾额,名唤“随安堂”,两侧有一副对联,裱框竖挂,上书“无不可过去之事,有自然相知之人。”
此联为行书,为弘历二十载前御笔。往事既矣,何来相知,他遥想岁年,垂目从对联处徐徐落下,随之微微动一下身子。
贵祥见到老主子起身,赶紧上前扶住他。
弘历踱步行至西暖阁,来到勤政亲贤殿,停步抬头望向殿内中央位置的牌匾,书写着“勤政亲贤”四个大字,系雍正御笔。
两侧亦有一副对联,行书“惟以一人治天下,岂为天下奉一人。”言为对联,然而谬之,皆因此联并不对仗。
弘历想起先帝曾在此日以继夜的批阅奏折,不免兴叹,临朝已有六十年,竟不如先帝这般勤政。
他并未驻足很久,很快来到佛堂,此处供奉这藏传佛教的唐卡。
贵祥搀扶着弘历,同时挽起宽袖,轻拂蒲团,待弘历跪下去后,贵祥便退后几步,随时伺候老主子。
弘历取出一串佛珠,以拇指和食指掐之,闭上双目,嘴里不停的诵念佛经。
自母珠往下第二珠开始,弘历每诵经一句,拇指便下掐一珠。掐到母珠时,即刻转过来,再从另一边的珠子掐起。
酉初三刻,弘历停止诵经,睁开眼睛,望着供桌上的佛像,突然间想起什么,便叫道:“贵祥!”
贵祥先是愣了一下,没想到老主子已礼佛完毕,急忙应道:“奴才在。”
“倦勤斋修缮如何?”弘历轻声言道。倦勤斋自去年始建,耄期倦于勤,此斋之名便立意于此。
“奴才前些时日已问过内务府,今年晚秋即可完工。”贵祥低语道。
“那就好。”弘历在贵祥搀扶下,起身缓步走向三希堂。
此堂为弘历早年间所设,名曰“三希”,即为“士希贤,贤希圣,圣希天。”
堂内横挂有“三希堂”匾额,两侧亦有一副对联,上书“怀抱观古今,深心托豪素。”上联出自谢灵运的《斋中读书诗》,下联摘取颜延之的诗句“向秀甘淡薄,深心托豪素”
弘历自以通古博今,会笔卷书,故而御书此联。
贵祥从柜子里取出《快雪时晴帖》,展开置于桌面。他服侍弘历二十年有余,自是晓得老主子来到三希堂,必会描墨挥书。
弘历并未阅览《快雪时晴帖》,而是随意翻看一些古书。贵祥察觉弘历似乎有不悦之色,便轻声言道:“皇上,奴才这就去取来其它拓书。”
“不必了,你去取一些纸张过来。”弘历摆摆手,来到桌前,坐上椅子。
贵祥很快取来纸张,此为仿制的“明仁殿纸”,颜色淡黄,纸面施粉加蜡,上方有云纹图案,弘历多用此作书。
他将纸张轻放在桌面,转身来到桌角,拿来宫廷御制的墨宝,在砚台上研磨。
半刻时,弘历缓缓起身,在纸张两侧放置纸镇,并从桌沿的笔架上取出一支毛笔,蘸满墨汁,往纸张落笔,他行笔很慢,收笔极快,不多时,便在纸面上写下“民”和“勤”。
弘历早年间主学祖父康熙的字体。康熙推崇董其昌,其书法有几分董其昌的韵味。后来弘历喜欢赵孟頫的书法,渐而临摹其作品,从此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
他看着面前的两个字,并不是特别满意,即是“勤”字,由于挥毫时使用浓墨,故而造成墨水沉降,渗入纸张。
此时贵祥见到老主子若有所思,似乎为烦事所扰。再观纸上字书,察觉有异,便取来乌卜藏香,放入香盒,置于桌角,以作提神之效。
弘历撤下纸张,贵祥立即上前收好,以便日后销毁。皇帝墨宝除了宫藏,或者赐予臣下,其余尽毁。
不多时,弘历再次挥毫,墨书几幅字,然既不遂己意。
他依然撤去此前的书作,望着空白的明仁殿纸,开始提气凝神,然后下笔,挥墨行就,写下两行字书,即为“耆期致倦勤,颐养谢喧声。”
弘历看着此书,心中万分痛楚,自忖年过八旬,只怕颐年谨之。
就在这时,他忽然想起一件秘事,当年继承大统之初,发现先帝遗留一卷绝密案宗,详载山西某处深山里,暗藏一座宫殿,以此炼制“长生丹”。
当时他觉得“长生丹”为无稽之谈,先帝亦是服用过量的丹药,方才薨逝。故而下令撤离宫殿里的炼丹士,并密封此地。
如今弘历想起此事,不禁幻想,世上如有“长生丹”,那该有多好,可是何来此等仙品。秦始皇一生追求之物,岂为凡人所得。
贵祥看到弘历静待案前,恐其急患内疾,“皇上,您哪里不舒服?
弘历回过神来,发觉贵祥已行至身旁,“朕无大碍,只是想起往事而已。”
酉正二刻,贵祥突闻不远处有碎步声,转身望去,只见一名小太监走进三希堂,来到他身旁,并且耳语一番。
传达完毕后,小太监徐徐往后撤步,很快离开三希堂。贵祥随后躬身向弘历言道:“皇上,列位大臣已经来到殿前。”
“朕已知晓,让他们在殿前候见。”弘历下令道。
不多时,弘历来到中正仁和殿,坐上龙椅,目光注视着殿前几位大臣。
几个时辰前,弘历接到急报,南方发生匪乱,故而命军机处召集大臣商议此事。
“和珅怎么没来?”弘历问道。
几位大臣不敢抬头,亦默不作声。贵祥赶忙上前,对弘历轻声言道:“皇上,御膳之时,奴才已经告诉过您,和珅大人身体抱恙,不便前来朝会。”
弘历迟疑一下,他如此年岁不记事时常有之,“哦!朕忘记了!”
众大臣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依然不敢作声。领班军机大臣阿桂见状,便开口言道:“皇上,您急招臣等面见,不知有何要事商议?”
在这朝堂上,唯有阿桂敢择首进言。其功勋卓着,且无论从资历名望,还是身份上,都有此资格。
弘历闻言,不好说什么,便侧首望向贵祥,令其取出一封密折,于殿上宣读。
“苗匪作乱,乾州被围,各地仓库遭劫,已然掠空。同知宋如椿、巡检江瑶俱已殉难。镇箅总兵明安图困于卫所,尚不知境况如何。”
折盒的传牌书有“湖广总督福宁急奏”,且特别注明“紧要”二字。
阿桂闻之大惊,急言道:“几日前,湖广提督刘君辅奏报称,湖南有小股苗匪犯乱戮民。如今竟酿成这般祸事,此亦与覆乱何异?”
王杰眉头紧锁,他侧身而出朝殿上言道:“皇上,福宁奏报之事,是否有夸大之辞,臣察则然矣,可令骁骑前往湖南查探。”
“不必了,福宁所奏属实。”弘历缓缓起身,贵祥赶紧上前搀扶。
弘历行至殿前,继续言道:“月余前,湖南巡抚姜晟给朕上疏一道密折,奏报苗匪已攻陷永绥,言称不知何故,迟迟不见朝令下达。”
“朕下旨加急送往湖南,命姜晟速将苗匪犯乱详请上报。得知去年十二月,贵州苗疆一股同族苗人,不知何故,突然立下匪盟,虏杀客民,祸乱乡里,并由此大肆扩张。”
福长安听闻此言,心头一惊,其实贵湖两地早已上报军机处有苗匪作乱,请朝廷下令该何治此祸。
当日他获此奏报,既与和珅商谈,共同署理此事。
和珅看完奏报后,许久才将奏折递还福长安,表情略显凝重,半晌后,他的脸色逐渐恢复过来,言道:“福长安,先别将奏折送达皇上,我自有办法解决。还有此事我们二人知晓即可。”
“我已明了。”福长安虽然察觉和珅神情有异样,似乎有隐情,但是相信和珅能够处理好此等匪乱之事,故而没有丝毫犹豫,很快把奏折交与他。
此时朝会上,颇为安静,肃严可状。另两名军机大臣董诰与台布一语不发,他们不知圣意为何,不敢随便出声。
阿桂用余光瞄一下同僚,看来还是只能由自己出言,“既然贵湖两地苗匪作乱已有时日,且已成祸患,不知皇上意欲平乱,还是招抚?”
弘历沉思一阵,言道:“朕即位后,平定大小金川,入藏清剿廓尔喀,历经大小战事百余起,对乱贼何曾退却。”
金口刚落,殿外执守侍太监走进养心殿,行至贵祥身旁,低语道:“毕沅大人已抵殿外候见。”
“我已晓得,你下去吧。”贵祥在这名太监退下后,转身来到弘历身旁,言道:“皇上,毕沅大人此时正在殿外,是否召见。”
“让他进来罢。”弘历言道。
执守侍太监得令后,移步养心殿外,向毕沅传达口谕,后者闻之,立即动身行至殿门。
毕沅进入内殿,拜见皇上后,站到一旁,他见到殿内有几位大臣,不免惊惶,只因他们全为朝廷重臣,除了和珅,其他五位军机大臣均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