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章邯说话时的神色,众将心里直打鼓。
如果是妥当的计策,那刚才肯定直说出来了,只有“杀敌一万,自损八千”的情况,才会是犹豫不决。
一时间,帐内陷入沉默。
最后是辛胜率先打破道:“请章将军直言吧。兵不厌诈,武安君昔年即是在楚地水淹鄢城,借此为契机攻克郢城,几近亡了楚国。”
在他看来,章邯之所以会面露难色,大概是因为接下来的计策有伤天和,如同水淹鄢城那样,会使得城中死难者达数十万。
辛胜是见过一位亲历鄢郢之战的老卒,听他回忆讲述那日的情景,鄢城房屋的梁木被水泡得乌黑,大街上到处都是肿胀的尸体,他们面容扭曲,五官扁平奇怪,空中的乌鸦不时落下啄食一口……
而楚地目前名义上是大秦疆土,彭城中百姓皆有“验”,乃是大秦子民。
在秦国的土地上发生这样的人间惨剧,死的都是大秦子民,和昔年武安君淹杀敌国百姓,那性质是完全不同的。
哪怕事出有因,但章邯使用这样的手段,肯定会在宅心仁厚的陛下心里留下不良印象,日后若有人用它当做攻讦的理由,便会轻易毁了他的前程。
咬了咬牙,辛胜毅然起身说:“若您欲复刻旧事,反正我也活不了几年了,尽可先斩后奏,再在奏折上全盘言说此计乃时由我提出,让老朽来为章将军承担生前身后的骂名。
我在大秦风起,横扫天下时便跟随在王老将军身旁,摧枯拉朽地击溃六国军队,今日大秦陷入危局,老朽何惜此身。”
振聋发聩!
帐内众将的情绪被辛胜的话感染,纷纷站起:“请章将军明说,吾愿一同上奏,陛下定会应允。”
毕竟法不责众。
让辛胜和章邯两个人去硬顶,肯定扛不住。
可他们这么多人一同上书言明,事情就不一样了。
在朝堂之上,他们这些人皆有故旧,若将他们全部严厉惩处,恐怕到时候扶苏会被蜂拥而上的求情奏折给淹没。
“辛老将军先坐吧。”章邯面色平静,轻声说,“诸位先别激动,我的计策并非是大家所想的那样。”
原本群情激奋的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摸不清这话的意思。
对此,章邯深吸了一口气道:“天下目前的局势,大家心中应该都有自己的考量。
彭城就在眼前,回兵去救邯郸郡与河内郡,那完全是舍本逐末,在战略上是极度愚蠢的选择。
而且我们若有离开的意图,恐怕泗水郡内的楚军会咬住不放,让我们陷入更加尴尬的境地。”
不过实际上秦军真要有撤走的意向,宋义和熊心他们两人得弹冠相庆。
至于追击?
他们有自知之明。哼,那定会是有去无回。
当然,章邯肯定是要按照可能发生的最糟糕的情况来进行判断,不能掉以轻心。
顿了一顿,他沉声继续说:“但关中与我们之间的通道就像脆弱的咽喉,而两处的楚军便如同卡在喉咙中的鱼刺,让我军难受至极,所以必须将他们给清除掉。
但我们回兵并非上策,相较而言,应当是让关中出兵。”
众将听完这话,大惑不解。
之前章邯是已经进行过分析。
关中的秦军主力需要驻守函谷关与武关,抽调不开。如果只是派少量军队前去围剿邯郸的逆贼,那只是送人头罢了,完全不起效果。
章邯微微闭眼道:“我的意思并非是让陛下派遣关中的精锐前去围剿逆贼。
据我所知,骊山有近三十万刑徒以及奴隶之子,如果赦免这些人,告诉他们能用战功抵消罪过,那么他们一定会同意披甲出战。”
历朝历代的将领在征兵时,绝对是优先选择良家子。
良家子获取功勋的欲望强烈,行军时纪律性强,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投降叛逃。
至于狱中的刑徒,几乎不在将领征兵的考虑范围,其中原因复杂,最为关键的点在于刑徒前往战场后,纪律性很低,不听指挥,甚至有可能战争进行一半,他们便自乱阵脚。
看着屋内骇然的诸将,章邯无奈地揉了揉眉心。
自己不循规蹈矩的想法,果然是很难被大众理解啊。
只不过他之所以这么提议,是有自己的理由。
深吸一口气,他是解释说:“在我担任少府的时期,是了解过骊山刑徒的构成,其中相当一部分人曾是大秦的士卒,经受过军事训练。
至于这些人为何变成囚徒……我只能说他们很多人其实并非犯下严重的罪过。”
这些话章邯不能说得太明白了,里面牵扯过多,水非常的深,只能说懂得都懂,然后细细去品,有些时候相关利益牵扯太多,不敢解释得太清楚,不懂也没办法。
其他将领用眼神交流一番,表示这确实是个碰都碰不得的话题,再往深里探究这些刑徒存在的由来,那就要扯到帝陵了。
辛胜抿了抿嘴:“我支持章将军的提议,大赦天下可以提升陛下的威望,而将这些刑徒组织起来,邯郸、河内之危可除矣。”
见到有辛胜支持自己,章邯松了一口气。
其实在扶苏让他领兵平乱的时候,就曾考虑过要不要释放部分刑徒,编入军中。
不过当时自己要率领的是大秦精锐,战力充足,让刑徒加入军中实乃画蛇添足。
在辛胜发表自己的看法后,帐内大部分的将领跟着选择支持,剩下少量顽固的将领倒也没有明确反对,仅是沉默不语。
“那就这么决定下来。明日我便上奏,请求陛下赦免骊山刑徒以编成军。”章邯拍板道,“不过我最为忧心的,是关中能否有人可以组织统率这么一大批的刑徒,因此陛下同意我的请求后,还得麻烦辛老将军率领两万精兵前去邯郸,与之汇合。”
“诺。”辛胜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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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刑徒军甚众,诸将惶惶。
洛笑曰:“昔武王率众诸侯伐纣,纣亦发奴隶为兵距之牧野。岂不正如今日乎?”
此言出,军中始定。——《史记·阳夏侯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