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云生逐渐开始适应了大唐的生活。
农业社会,离不开乡土情节二字。
也就是格外重视人情味,又极其的自私属性。
连权贵家也是如此,互相交好的几家平日得了什么稀罕物,比如异域胡商带来的宝石,金银器皿,各州府故吏部将捎来的当地特色的吃食,还有各种造型花样颇为新奇的瓷器等等,程家秦家这些叔伯往往会顺带着给罗云生准备一份。
捎的东西有值钱的金银宝石,也有不值钱的小玩意,重要的是长辈对晚辈的心意。
别看程咬金整天恬着老脸为老不尊总占罗云生的便宜,其实……大家不见面时还是互相很友善的,距离不但产生美,也产生美好的交情,相见不如怀念的相处模式比较适合罗云生和程咬金。
长辈对晚辈时常送点心意,罗云生自然更要投桃报李,于是自己弄出来的新东西,烈酒,衣服,包括自制的竹躺椅,八仙桌,还有平日烹炒炸煮的各种新菜式等等,但凡有了好东西,罗云生总会多准备几份,都是些不值钱却新奇的玩意,值钱的肯定不会送。
来来往往间,跟邻居互相串门似的,随便拎点东西上门,既不铺张,也表现了情意,罗云生很喜欢这样的相处模式,程咬金秦琼等老将也充分表达了赞赏之情,长安城年轻小辈里,能把人情来往做得如此到位如此贴心的后辈,实在不多了,程咬金就不止一次提过让罗云生搬到朱雀大街来,反正罗家不缺钱,论身份的话,一个县侯或许还差了点,但好在极得陛下恩宠,勉强住在权贵豪门集中的朱雀大街也不会有人说什么。
罗云生非常理智地拒绝了这个阴险的提议,大家隔得远才没有打起来,住得近了罗家会被老流氓洗劫多少回?
程家大门紧闭,门口两排值守府兵雁形排开,按刀而立,阵势非常的威武,迎面扑来一股沙场征战的凶悍煞气,令路人变色绕行。
罗云生毫不畏惧,程家对他而言差不多算是自家的后院了,来往太多次,门口的府兵摆出的阵势再吓人他也从没当回事。
含笑朝两排府兵点头招呼,府兵们也朝他笑了笑,其中一名火长还主动迎上前,恭敬地行礼,口称“少郎君”,俨然已将他当作程家的一分子了。
抬步走上台阶,程家侧门打开,老门房也迎了出来,笑着行礼招呼过后也不引路,只等罗云生自己进去,爱找谁找谁,从语气到举止。
完全是自家人的做派,罗云生如果缺钱想在程家顺点东西出来。
做案过程将会十分的顺利,只是这么干有点不要脸,而且老流氓可不像秦琼那么好说话,被他发现了真会领着部将杀到罗家庄的。
罗云生独自一人绕过照壁,走进程家前院,手里拎着一包茶叶,慢悠悠走在门廊下欣赏程家园林景色时。
忽然听到一道杀猪般的惨叫声。
罗云生脸色立即变了,声音很熟悉,是程处默。
刻意放轻了脚步,罗云生小心地躲在一株榆树后,慢慢探出头,然后看见一幅很震撼的画面。
程处默精赤着上身,双手被绳索捆起吊在一棵大树上,程咬金手执一根长棍骂骂咧咧,抽空边朝程处默屁股上抽上一记。
程处默便惨叫一声,二人身后还站着一群人,有男有女。估摸是程家的家眷,程处默的另外几个兄弟心惊胆颤站一排。目露惊恐地看着大哥挨揍,还有几位女眷哭哭啼啼,想劝又不敢劝。
罗云生啧啧有声,这是姿势标准的吊打啊,难得一见,程咬金看似凶悍,一棍又一棍抽下去,但落点很准确,只打屁股不打别处。
显然也是手下留了情,从这个细节来看。程处默闯的祸只是中等级别,罗云生很清楚程咬金的性子,若程处默闯了个地狱级别的大祸,可就不止吊打这么简单了。
既然闯的祸不大,罗云生就不忙着劝解了,最近程处默这家伙损自己损得厉害,老拿当日自己不肯出大理寺,强烈要求多住半年的老梗逢人就说,罗云生恨得牙痒痒,奈何又有程咬金护犊子,今日运气不错,看到了喜闻乐见的一幕,太解恨了,至于程处默到底闯了什么祸……哈哈,无所谓,注重结果就好,过程不必细究。
津津有味欣赏了很久,罗云生丝毫没觉得自己变态,最后有些意兴阑珊了,犹豫了一下,决定暂时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否则万一老流氓抽得兴起,恰好发现这里还躲着一个鬼鬼祟祟的家伙,于是抖擞精神再来个第二击……
“咦?少郎君为何不进去,躲在此处作甚?”程家门房从身后探出头来,好奇地盯着他,笑得一脸和善加褶子。
罗云生立马苦下脸来,躲在此处……还“作甚”,我在作死啊。
“何方妖孽鬼鬼祟祟?见不得人么?给老夫滚出来!”程咬金暴喝。
啧!都“妖孽”了。
罗云生来不及瞪门房,苦着脸站了出来,朝程咬金嘿嘿干笑。
“小子拜见程伯伯……打扰程伯伯的雅兴了,呵呵,朱雀大街上各位叔叔伯伯家的大门真是长得出奇的一致啊,小子不小心又走错门了,原打算跟秦伯伯商议国事来着,呃,今日天气不错,您老继续抽,小子告辞,告辞……”
说完罗云生果断转身走人。
“恩师救我!不可不讲义气啊……”身后的程处默凄厉大叫。
罗云生浑若未闻,背影决绝。
“哇哈哈哈哈,臭小子哪里跑!进了俺老程家的门还想竖着走出去?程家没这道理!给老夫……起!”
程咬金一声暴喝,罗云生便骇然发现自己双脚已凌空而起,后领被人拎着,没错,仍然像一块遗世而独立的……条状腊肉。
“臭小子,编个瞎话也不肯用心编,说什么找秦二哥商议国事,嘴上没毛的瓜怂,秦二哥跟你商议个屁的国事!快说,给老夫送了啥新奇物事,不说抽你。”
标准的劫道嘴脸,罗云生认命地被程咬金拎在手里,然后开始反省自己的记忆是不是跟鱼一样只有七秒,否则为何每次进程家的门总会后悔,没过多久再次不怕死的进去,不长记性啊……
一直被拎到院云生中,程咬金才放下罗云生。
“小子真打算与牛伯伯商议国事,可不敢耽误……”罗云生拔腿继续走,试图为逃离龙潭虎穴做最后的努力。
努力果然失败,程咬金又将他拎了回来,似笑非笑地道:“再谎报军情,老夫可就真抽了啊,看见那家伙没?你跟他一样的下场。”
说着指了指程处默,程处默很配合地耷拉下脑袋,奄奄一息,垂死弥留。
老子教训儿子,天经地义。
罗云生没觉得程处默挨揍有什么不对,反正他本来就欠抽。只是老流氓顺带着把他也捎上,这就令他很不满意了。
不满意也不敢怎样,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其实,就算没在矮檐下,罗云生也得低头,程咬金的武力值理论上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把他揍成任何不同形状,在这个用拳头讲道理的人面前,所有的道理都会被他用拳头碾压成碎片。
程处默的目光很悲戚,可怜兮兮地看着罗云生。罗云生心中不忍,还是决定帮他一把。
“不知……处默做错了什么事,被程伯伯如此惩处?”罗云生小心翼翼地问道。
程咬金哼了一声,眉眼一抬,目光不善地瞪着他:“咋地?想帮这浑小子出头?”
罗云生浑身一凛,好了,兄弟有今生没来世,帮你只能帮到这里了。
“不敢不敢,程伯伯继续抽,您尽兴就好。”罗云生很没节操的转了舵。
程咬金又哼了一声,指着程处默怒道:“你问问这混帐东西干了什么事!”
“定然是天怒人怨,人神共愤的恶事,杀一千刀都不解恨。”罗云生很配合地当捧哏。
这下不止程处默,连程咬金都沉默了,父子二人郁闷地看着他。
“小子,你到底是来劝架的,还是来离间我父子的?”程咬金语气不善地道。
“劝架,当然是来劝架的……呃,程兄到底做了啥事?”
程咬金叹道:“这混帐东西不学好,在家不愿读书你练武也行啊,他倒好,终日跟一帮子纨绔厮混,每日不着家,前几日跟房家,段家几个小子跑到城外会昌寺进香,不知言语上怎生狂妄。与寺里的和尚吵了起来,吵完还不解恨。这帮混帐胆大包天,竟夜不回城,躲在会昌寺外,趁着月黑风高,在寺外放了把火……”
“啊?”这下连罗云生都变了脸色,望向程处默的目光顿时充满了敬意。
纨绔子弟不走寻常路,连闯祸都不闯寻常祸。在如今这个人人都崇尚道教佛教,信仰无比普及的年代,这帮纨绔居然敢烧寺庙,实在是……
这帮文盲应该不知道“死”字怎么写吧……
程咬金怒道:“当今陛下都对佛家无比尊崇,一年办四次祈福法事,这帮混帐居然敢烧寺庙,简直无法无天,老夫今不抽死他,明日朝会陛下就得抽死我!”
“该抽!”罗云生马上表明立场。在程处默哀怨欲绝的目光里,罗云生话锋一转,道:“不过程伯伯刚刚说。他们只是在寺外放的火?”
程咬金怒哼道:“若在寺内放火,这混帐此刻还能安然吊在树上被老夫抽?早被陛下一刀砍了!幸好是寺外。只烧了寺门附近的小树林,更庆幸那天夜里没起风,否则火借风势,会昌寺难保。”
罗云生小心地道:“既然只烧了寺外一片小树林,而且程伯伯刚也惩戒过程兄,想必程兄也认识到错误了,依小子看……莫如就此罢手如何?程伯伯抽久了手也累,您歇息一天,若明日还不解恨。您再继续吊打……”
程处默感激地看了罗云生一眼,大声道:“爹。孩儿知错了,求爹饶孩儿这一遭,下次不敢了。”
程咬金估摸确实也不想抽了,毕竟是程家的嫡长子,抽得他心疼,见罗云生打圆场,程处默又很机灵地认了错,程咬金于是就坡下驴,指了指罗云生道:“今也就你劝了,不然非抽死这混帐不可,来人,把这混帐放下来,叫他婆姨给他敷药。”
部曲急忙将绳索解下,一帮女眷哭喊着纷纷围了上去,有老有少,有长辈也有婆姨,众女眷将程处默围在中间哭天抢地,如同下葬般悲凄。
“哭啥哭!人还没死呢,要哭滚到后院哭,别当着罗家娃子的面丢人现眼!都滚!”程咬金暴喝,罗云生也第一次见识到封建家长式的粗暴。
直到众人抬着程处默进了后院,几个兄弟也非常有眼力地闪人了,程家前院才恢复了平静。
程咬金捋须盯着罗云生手上的纸包,笑道:“娃子又送了啥新奇玩意给老夫?莫卖关子了,赶紧拆开让老夫尝个鲜。”
罗云生叹气,真是一点都不讲究啊,当着客人的面要拆礼物,活了两辈子都没见过如此耿直的人。
“小子最近新创了一种茶叶,它是炒出来的,与咱们大唐习惯的茶道大不相同,程伯伯您……”
话没说完,罗云生手上的纸包便被程咬金劈手夺过,哧啦几声,纸包被程咬金粗暴地撕开,嘴里不满地道:“是个啥玩意掏出来看看不就行了,挺伶俐的娃子,跟谁学的如此罗嗦……”
纸包撕开,一片一片青黑色散发着淡淡茶香和烟火气的茶叶静静地铺满在纸包上。
“咦?这是之前你做的那种炒茶叶,陛下享用过的?”程咬金凑近深深闻了一下,然后乐了:“还挺香,可以直接吃?”
“啊,正确的说,它其实是……”罗云生没说完,程咬金冷不丁抓起一把茶叶往嘴里一塞,使劲咀嚼几下,随即表情变得复杂起来。
罗云生目瞪口呆,怔忪片刻,才吃吃地将刚才没说完的话补全:“……喝的。”
“嗯……”程咬金嘴里嚼个不停,蒲扇般的巨灵大掌提起来又放下,看得出他在犹豫要不要抽罗云生,不抽不解恨,抽吧,又怕一巴掌把他抽死了……
很佩服老流氓死要面子的德行,居然强撑着把嘴里的茶叶咀嚼完,然后一仰脖子,翻个白眼,强硬地将这把茶叶生吞入腹,挤出一个吃了唐僧肉似的满足笑容。
“其实吃起来味道也不差,就是有股子糊味,下次注意火候……不挑礼了,能送来便足见小娃子的孝心,老夫笑纳了。”
炒茶虽然带了个“炒”字,但它也不能用来生嚼强咽的,罗云生觉得有必要给老流氓科普一下,否则照他这么个吃法,糟践了好东西倒是其次,重要的是很容易造成便秘,当朝名将装着一肚子屎满世界横行霸道,说出去也不好听。
“程伯伯,这个炒茶,宜用来冲泡,不宜生嚼……”罗云生小心翼翼地道。
“哈,冲泡,老夫当然知道用来冲泡,当老夫没见识吗?俺先尝尝味道不行吗?”程咬金脸上有点挂不住了。
“当然行,您开心就行。”
程咬金哼了哼,大声道:“来人,取大碗来!再来一壶沸水,赶紧的,慢了老夫扒了你们的皮!”
说完程咬金一手抓着罗云生的手腕,蹬蹬蹬进了前堂,罗云生被他带得踉踉跄跄,只觉手腕生疼,不用看都知道,定已青紫了。
报复,绝对是报复,报复自己刚才刺激了他脆弱敏感的自尊心,掩饰自己身为一只土鳖的尴尬,罗云生决定忍了。
程府下人的动作很快,没过多久便匆匆取来两只大海碗,还有一壶犹自冒着热气的沸水。
这次程咬金不装了,朝海碗指了指,示意罗云生演示怎样喝这种新玩意。
罗云生面露难色,炒茶呢,冲泡的方法简单粗暴,论起文化内涵自然比不得如今大唐的茶道,可是……好歹也是茶啊,用个文雅点的杯子不行吗?不求天地人三才盖碗吧,也不能拿两个能当脸盆用的大海碗充数吧?
犹豫了一下,罗云生索性也懒得纠正程咬金第二次的土鳖行为了,再纠正老流氓真有可能翻脸的。于是罗云生抓起两小撮茶叶分别扔进海碗里,动作麻利地拎壶冲泡,前堂顿时满室清幽的茶香。
程咬金情不自禁吸了吸鼻子,奇道:“咦?果真香滴很,这玩意有点意思……”
期待地看着罗云生,程咬金道:“然后呢?”
罗云生指了指升腾着雾气的海碗,笑道:“木有然后了……程伯伯若不怕烫。现在就能喝,若是嫌烫。可以凉它一会儿再喝……”
“就这样?”程咬金愕然。
“就这样。”罗云生点头。
“啧!毫无内涵,土鳖!粗鄙!”程咬金撇嘴,很嫌弃的表情。
罗云生:“………”
胸中这一股股的逆血翻腾是肿么回事?你一个连茶叶都能生吞硬嚼的家伙居然好意思骂我土鳖?要不要脸?
罗云生深深发觉,今日来给程家送茶是件非常错误的事,里外不落好,还被人鄙视……
“虽是粗鄙了些,不过这香味……啧。老夫便勉为其难尝尝,毕竟也是娃子的一番心意……”程咬金说完抄起大海碗,吹了吹凉气,然后浅浅地啜了一口。
“嘶——”茶水入腹,程咬金圆睁双眼,浓浓的苦味令他打了个哆嗦。
“啊!苦!比药还苦!”程咬金不满地摇头,咂摸咂摸嘴,细细品位了一番嘴里的茶香余韵,啧啧道:“不过……苦虽苦。喝过后满嘴留香,倒有些意思……”
罗云生眨眼:“程伯伯觉得好喝吗?”
“味道怪怪的,但……还行。而且提神,喝过后只觉灵台清明。浑身有力,哈哈,娃子,这玩意真不是药?”
“不是,是茶,炒出来的茶,虽说不比如今的茶道,但胜在方便简单,喝起来味道单一。有清香有余韵,比较符合小子的口味。觉得这东西不错,便孝敬给程伯伯尝尝,程伯伯若喜欢,小子以后常送。”
程咬金大赞:“好娃子,不枉老夫疼你一场,还知道孝敬长辈,跟你一比,看看俺老程生了一群啥东西,嗯,想想就生气,明再抽他们一顿泄泄心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