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城内已经从暗自寻人变成了大张旗鼓的全城搜寻。
夏沐濋坐在院子中的长椅上,手指摩擦着手中的出岫扇的黑色扇骨,眼睛死死的盯着门口。火把的光照在夏沐濋冷若冰霜的脸上,不带有一丝的温度。
现在搜寻之声如此浩大仍不见岳千烛的踪迹,可见她这次果真是陷入危险之中。
凰城搜索的消息被于良耳语带给了唐佑。
唐佑听到之后,只是摆手让于良先下去,以免对面的岳千烛见到他杀意更浓。
“我先带你去个地方。”唐佑对岳千烛说。
岳千烛看着于良走出去,又听到唐佑对自己说话,心中的愤恨不是一星半点。她冷笑着,唐佑现在的友好,无疑是一种巨大的讽刺。
“唐佑,你到底要做什么?”
唐佑面临着岳千烛的不信任有些失落,不过他已经慢慢习惯,从他们重新相遇到现在,他已经渐渐放低自己的姿态,但这不代表他就能无限的放低身段。
“你放开我!”岳千烛挣扎着,她的手臂被唐佑拽着,直接将她从床上拽下来直到门口。
岳千烛拍打着唐佑的手臂,一边挣脱一边说:“你放开我!”
唐佑将她带到门口,打开门让她好好看看外面的景象。
岳千烛还在挣扎,视线移到外面,突然怔在原地。眼前的景象是她从未想象过的。
黑夜中满是凋零,破旧的房屋,燃尽的火堆,来回经过的人穿着破烂的衣服,他们的眼睛无神,脸上无光。地上的坑洼和残破的帐篷,无不证明这里是多么的困苦。
岳千烛第一次知道在凰城附近竟然还有这么一座难民村,而且还是如此困境。
“这里是我鲁朝流落在黔地的难民。”唐佑松开岳千烛面对眼前的景象说:“齐越由州劫难后,神远军将我鲁朝人虏获至此,不肯将他们放回,这些难民就成为夏沐濋一战成名的勋章。他们不得不在这里繁衍生息,苟活至今。”
唐佑看向岳千烛说:“如果我不做细作,怎么能找到流落在黔地的鲁朝百姓。你恨我所为,但我作为对我朝来说,是正事。”
岳千烛收起眼底的震撼,回看唐佑说:“那是你们的事,与我无关?你既然说这里是你鲁朝的难民,都可以带回去!”
“如果夏沐濋肯放人,我用得着做那细作吗?”唐佑一字一顿的说:“我也不会让你恨我。”
岳千烛用力甩开唐佑钳制自己的手臂,吼道:“我恨你是因为你杀了小顺!”
“不是我!”
“你没有阻止!”岳千烛对唐佑说:“你是踏着小顺的尸骨回去的鲁朝。如果当时不是夏沐濋赶回来,我的尸首也会躺在那里,不是吗?”
这是唐佑内心深处最大的愧疚,宋小顺的死和岳千烛的重伤已经成为了他一生的死结。但是相比内心中的半生揪心,他还是会坚定的站在鲁朝子民这边。他是鲁朝皇子,即便他不愿,但这是抹不掉的事实。
“你终究是站在夏沐濋这边的。”唐佑的语气中略带失落。哪怕见到夏沐濋制造的人间炼狱,她依旧是站在夏沐濋这里。
岳千烛看着眼前的一切,转身进去了屋子。对于眼前的场景,她也需要不断说服自己,这个地方的悲惨与夏沐濋毫无关系!
“你要与我说什么?”岳千烛站在房屋的一角,时刻保持着警惕。
见到岳千烛肯听自己说话,唐佑放松了许多。
“我听说商军已经靠近齐越边境,齐越朝堂已经做出反应。”
岳千烛冷哼:“看来你们的手已经伸到了齐越朝堂,连反应都知道。”
“总归是有些途径的。”唐佑不否认的说:“齐越君主对我朝朝堂也很了解。”
各国之间的较量不仅是军事和经济,相互谅解彼此国内朝堂状况也是他们的能力之一。鲁朝能在齐越放进细作,齐越自然在鲁朝也有眼线。
不过岳千烛至少可以默认,齐越朝堂果然有鲁朝的人,而且此人不仅与唐路有联系,唐佑亦知晓。
“商国现在情况不明朗,外戚当政,宗族暗杀。商国国君虽然握有皇权,但真正掌权之人其实是朝中的少数鹰眼。这次商国突然举兵压境其实是有原因的。”
“唐路?”岳千烛皱眉。
唐佑有点诧异,不过还是点头:“是他。”
岳千烛只是试探的说,没想都自己试探成功了。她在叶适言送回来的信里看到,鲁朝太子周游各国,前段时间曾在南商逗留很久,南商现在各方势力盘踞,表面上皇权集中,但实质上各方为政。
商国与齐越一向交好,突然军队压境想来其中应该有唐路的斡旋。但是也只是压境并没有任何行动,南商有点名叶适言与齐越交好做生意,可见用鲁朝和南商武力骚扰齐越边境的事并达成合作。
唐佑说:“可是他的计划失败了。商国确实向齐越武力施压,但并没有其他行动。是南商的一位皇叔给阻止下来。”
“叶适言与南商皇族谈判,南商从唐路那里得知他正在与杜含秋做生意,所以心生合作之意,也想与齐越做买卖交流,这才让叶适言做了两国交流的使者。”唐佑给岳千烛倒了一杯水说:“所以,唐路的想挑起齐越和南商纠纷的计划算是失败了。”
说着唐佑将杯举起想让岳千烛过来,她从中午到现在滴水未进,嘴唇都已经干裂。
岳千烛视而不见,说:“这么重要的事,你为何告诉我?”
唐佑说:“我曾经纵火烧了黔地粮仓,这个消息是我的补偿。”
岳千烛觉得好笑,说道:“拿火烧粮仓来试探夏沐濋的底线,你既然已经做到了,又何必假惺惺现在来补偿?”
唐佑当然不会补偿神远军,对他而言神远军就是国恨家仇。他想补偿的不过是对岳千烛的愧疚之心,只是为了掩盖自己的心事,不得不说谎而已。
唐佑笑着:“随你怎么想,我只是把实话告诉你而已。”
岳千烛皱着眉头:“你绑我过来,就是要与我说这话?”
“是。你拒绝我,我只能用这个方式与你说话。”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的话?”
唐佑将举着的杯子放下,手指摩擦着杯壁,说:“除了我隐瞒身份,我没骗过你别的事。”
唐佑只是没有告诉岳千烛他的身份,其他的他都是坦诚相待,自始至终,他都是真心实意的想与岳千烛交好。
岳千烛已经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唐佑。唐佑为人值得信赖,可是他毕竟是鲁朝皇子,而且还是还是她的仇人,她要怎么办?唐佑一直都是岳千烛碰到难题都会去询问的人,可是这次,岳千烛该询问谁呢?唐佑没有告诉她,她该询问谁呢?
“唐路是你的哥哥,你为什么总是直呼他的姓名?”岳千烛发现唐佑都是知乎唐路姓名,他对于唐路缺少作为弟弟和臣子的尊重。
唐佑嘴角勾起一丝苦涩:“如果我能够选择,绝不会选现在的命运。”
他抬起头,望着岳千烛,说:“我没有骗你,我的身世就是我告诉你的那样。只是我的父亲是鲁朝皇帝,我的母亲不过皇室的小宫女罢了。
唐佑靠在身后的椅背上继续说:“我的母亲原本是我父亲殿中的侍女,因为父亲喝醉而选择被侍寝,于是便有了我。父亲愿意给我皇子的身份,但因为我母亲出身卑微所以始终得不到名分,而我皇子的身份也不被人尊重。我想让母亲得到重视,只能依靠母凭子贵,所以我从小就心甘情愿被训练成你们口中的细作。只有我立下功劳,她才不用当最卑微的选侍。”
“我运气还不错,很早就学会了站队,一眼就看中了当时的三皇子唐路。我与他里应外合,帮他夺得了太子之位。现在我可是鲁朝出名的细作皇子,在众皇子中地位不低。母亲也从选侍升至成良媛。”
“但是你知道的,皇族中的权势哪有那么好满足。”唐佑苦笑一声:“唐路做了太子就会想当皇帝,而我就要一直为他卖命,只求他做帝君之后,我有能力保我母子二人无忧。他去做他的风光太子,我就会做鲁朝的影子。我抛下一切来到神远军做细作整整两年,做了我该做的事。至于唐路做什么,就不是我管的事了。”
唐佑和唐路彼此心知肚明,只是合作关系犯不着装作兄弟情深。他们姓唐的人都心狠,更用不上兄弟齐心的字眼。
岳千烛没有想到唐佑至今为止的人生这般黑暗,对他的不解也冲淡了一些,但这并不是她可以原谅唐佑的理由。
唐佑站起身来,向前挪步:“我该说的和不该说的都告诉你了,至于你信不信就是你的事情。不过我还要告诉你——”
岳千烛倚在墙壁,突然唐佑的一双手直接按在墙壁上,将自己圈在他的面前。她有点害怕,现在的她极其重视自己的性命,自己绝对不能出事。
唐佑双手撑在墙壁,低头看着倔强仰起脸的岳千烛,道:“夏沐濋在你们齐越人眼中是白石之战的神,是由州劫难后的靠山。但是在鲁朝,他就是心狠手辣斩尽我鲁朝百姓的刽子手,将我百姓虏获至此的无情的人。你只知道唐路坑杀神远军三千将士,但你可曾想过,他夏沐濋白石之战夺我三城,杀我三城将领,死伤不计其数!”
“这里,是他一直隐藏的秘密,是他杀戮的罪证。”唐佑再向前一步,说道:“就连你也不知道吧。”
岳千烛不知道,她也不想知道。她用力将身前的唐佑推开,自己紧靠墙壁。
唐佑被岳千烛推的后退几步,问道:“你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不用你管!”岳千烛几乎是吼出来的。
她相信夏沐濋,无比相信他。在夏沐濋告诉自己真相之前,她不要听别人的言论。
唐佑看着岳千烛浑身发抖的样子,没有再对她说刺激的话。
两人沉默了一会,岳千烛终于冷静下来,她也找回自己的思路。
岳千烛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是女人的。”
这是岳千烛非常好奇的事,在所有人没有意识到她就是钱三两的时候,唐佑仅凭一次见面就能够找到她并且叫出来她的名字。可见唐佑不仅仅只是一个细作,他在黔地可能还在控制一个情报网。
唐佑抬眸,如实的说:“当你第一次进神远军的时候。”
“什么?”
岳千烛回想一年前自己初入神远军军营,与唐佑见面的时候。那时候的她刚刚洗漱完毕,正好撞到了回来的唐佑。当时她并没有太在意,一心想着在军营里小心翼翼,可是没想到竟然被唐佑察觉出一二来。
“我们的第一次见面,我就发现你是女人。只是那时候我对你了解不深,所以并没有揭穿你,也想看看你的目的。”
岳千烛恍惚。
所以那时候,她才会被唐佑安排到最边上去睡觉,所以那时候开始他不会让小顺对自己过于亲近,只因为他知道了自己是女人。而且他还不遗余力的提醒自己“像个女人”,那不是开玩笑,而是真正的提醒。
岳千烛感觉自己就像个傻子,不仅是夏沐濋,就连唐佑也知道自己的身份。而她还肆无忌惮的谋划自己的野心,自以为骗过所有的人,到头来却被他们看在眼中,是如此的滑稽。
岳千烛笑了几声,失望不断的侵袭着自己。
“那你现在知道了我的身份。”岳千烛说:“就应该知道我对你的仇恨不仅仅是因为小顺。”
唐佑沉默不语。当他知道钱三两就是岳千烛的时候,心里就已经彻底绝望。岳家的灾难和五年前的劫难,就是将他们二人推入决裂的最大原因。
岳千烛看到唐佑默认,无奈摇头道:“当年唐路骗了我,致使我岳家陷入万劫不复。今日你又骗了我,从此我再没有可以真诚相待的朋友。我的小顺没了,我视为知己的那个慵懒的唐佑也没了。我该怎么办?你告诉我,我该怎么才能再次拥有他们?”
唐佑向后退了两步,看着岳千烛通红的双眼,他手足无措。
岳千烛的心像针扎一样疼痛,她费劲心力去躲避的现实,现在正排山倒海的让她心力交瘁。她扶着墙壁,向外走去。
外面是黑夜下的寂静,是夏沐濋不为人知的残忍。
“啊。”岳千烛向前走去,因为腿软摔倒而吃痛。
唐佑就站在门口,想去扶她,可终究没有迈出这一步。
“小公子。”于良出现在一侧,提醒唐佑,他们这次来黔地可是有任务的。
唐佑看向于良,压迫性的告诉他:“你胆敢再伤害她!”
于良不敢,只能低下头退到一边。
岳千烛向前走,走的不顺,走的颤抖。她的裙子和双手早已经被污水和灰烬染黑,她已经听不到外面的秋蝉声,也听不到她的身后是唐佑迈着关切的步子。
岳千烛不知道尽头在那里,但是前面有火光,她希望那个火光就是尽头。她想见夏沐濋,想听夏沐濋说,这里的一切与他无关,想让夏沐濋带她离开这里。可是她越想就越看不清前面的路,一层水雾让她失去了方向感。
“王爷,那边有人!”
不远处的声音让唐佑停下脚步,但没有让岳千烛失去向前走的欲望。
一声马蹄声划破了夜空,也让岳千烛缓过神来。
她看着周围星星点点的火把,看着某人从黑暗中疾驰奔来,他的样子仿佛是一年前重逢的那个雨夜,坚定而充满希望。只是那时候的岳千烛不想让他看到自己,如今他却无比希望的让他发现自己。
她想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