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想听真话还是假话?”岳千烛已经从刚才的悲痛中缓解出来。这是在与圣上的对质,她是不会让自己一直沉溺于仇恨当中。对质,是要清醒理智。
初仁皇帝对岳千烛的反应很是满意,这才是沐王妃该有的样子,不然怎么能够帮助沐王护一方土地无碍。
“假话为何?”
“假话就是臣女不想嫁给大皇子为妾侍。”
初仁皇帝好奇:“你不接受朕的指婚不就是因为不想嫁给朕的大皇子嘛,何为假话?”
岳千烛想起六年前自己逃离岳家的样子,那时候她心系夏沐濋,怎会委身他人?即便是没有夏沐濋在,她也不会背井离乡入宫做个皇子的妾侍。她不会相信从来没有见过面的两人会有什么好的结果,尤其是当时已经在民间声望很高有望成为太子的大皇子。
那里可是皇宫,皇宫的婚姻哪有纯洁的呢。
“与其说是假话,不如说只是一半的真话。”岳千烛平静的说:“那时候的臣女只喜欢沐濋,为了情爱拒绝圣上指婚是最直接的原因。臣女心有所属,是不会因为不明原因的联姻而放弃心中所爱之人。这才是臣女的真话。”
岳千烛的话软绵绵的却击中初仁皇帝的内心。他想起自己对沐映芝的感情,似乎也是一见钟情而起迎娶之意,至于那之后他们的是如何甜蜜如意他已经记不清了,唯独那次最初的心动和想要娶她为妻子欲望,让他刻骨铭心。
“为何逃婚去到由州沐府?”
那是沐映芝的母族之所,初仁皇帝当初知道由州沦陷,沐府被围,沐凝之死的时候,呼吸艰难。那可是沐映芝的家,却成为由州劫难受难最重之处,这不是他所想。
岳千烛明知道圣上收到的血书中写的详细,但还是又说了一遍:“臣女与家中断绝关系逃婚当日意外碰到唐路。彼时唐路隐瞒他是鲁朝皇子的身份,伪装为教书先生来到我岳家。他擅长模仿笔迹,伪造了沐濋的笔迹写信给我让我逃往沐府。”
岳千烛自嘲:“那时的我愚笨至极,根本没有想到沐濋已经入京请圣上收回指婚成命。如果我再多想几分就应该想到,沐濋即便同意臣女逃婚随他到千里之外,他也会来带我走,而不是给一个不可信任的人书信。”
岳千烛懊恼:“是我的笨拙,才让唐路的计划得以实施。是我的笨拙,造成了由州和沐凝姐姐的惨案。”
这是岳千烛背负一生的伤痛,都是因为她当时不过大脑轻信于人才会造成一系列的悲剧。这一点,她对不起沐濋,对不起陈致,对不起沐家上下,也对不起正坐在上面的圣上。
初仁皇帝感觉自己的心头翻涌出一丝血腥,他闭上眼睛压制住心头的翻涌。片刻后,他缓缓睁开眼睛,继续问:“沐凝是怎么死的?”
一根针狠狠的扎入岳千烛的身体里,她的五脏六腑随之阵痛起来,咬牙低声道:“唐路借臣女之手给沐凝姐姐的汤药中下毒,臣女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一次又一次将带毒的药物喂入姐姐口中。”
岳千烛低头看着抬起轻颤的双手,悲伤道:“是臣女害死了她。”
沐凝是要养好双腿与陈致大婚的,沐凝是要与陈致去走遍大好河山的。可是,都被她给断送了,她是凶手,是沐濋和陈致都无法原谅的凶手!她应该偿命!
“濋儿是怎么受的伤?”初仁皇帝冷清的声音扯断岳千烛最后一根敏感的神经。
“沐凝姐姐死在臣妹的怀里,唐路在场说出他的计划。后来沐濋和陈领军来了,可是面对沐凝姐姐的死他们已然崩溃没有注意到府宅里已经布下松散神经的迷药。”岳千烛说着,那日雪夜的场景仿佛就出现在眼前:“沐濋与唐路打斗,因为迷药的缘故落于下风。臣女被打晕塞进了马车里,一概不知。后来臣女才知道,沐濋体力不支被唐路残忍的挑断手筋,那夜大雪漫天,寒气逼人。让沐濋落下惧寒的病根。”
想到这里,岳千烛对唐路的杀心四起,恨不得现在就手刃唐路报仇。
这些事请初仁皇帝都已经知晓,可是他不知道如此细致。
最爱的女人被人利用毒杀了最亲切的姐姐,看着心爱的人打晕随马而去任人宰割,自己却被仇人砍断手筋倒在漫天大雪的血泊里。那种无力和愤恨成为夏沐濋往后交杂的情绪,也彻底改变了夏沐濋的性情,吞噬了他身上的朝气只剩杀伐。
“然后你去了哪?”初仁皇帝再问。
岳千烛算是听明白了,圣上这是要听那些不愿提及的过往。罢了,既然他要问,她答便是。这是一场坦白局,瞒不住也不必瞒,只要说圣上想知道的就可以了。
“臣女坠落悬崖活着一口气,被仪元观的小道士相救,四年间一直在仪元观调养身体。”
“又为何在四年后才入京?”初仁皇帝问。
“不是四年后而是五年后。”岳千烛没有忘记自己还用钱三两的身份度过一个年节,时间上必须完整才能隐藏自己女扮男装的事实:“臣女身上没有通关文牒与足够入京的银两,故而用了一年的时间准备。等臣女入京之时又一直找不到机会面圣,当得知臣女的弟弟被带入上京城之后,臣女既然等不到机会那就直接去揭露一切,至少还能与弟弟见上一面。”
“当时臣女心怀侥幸,听到沐濋去到枫林府,心想不用愧对的去面对他。只是没想到,他还是赶回来了。”这是岳千烛的真心话。
她当时从枫林府回来恢复身份就是看中夏沐濋不会及时赶回,可是没有想到他还是赶回来,并且坦白他以前就知道她女扮男装的身份。岳千烛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跳梁小丑被他讽刺,可有觉得自己很庆幸,至少可以光面正大的用岳千烛的身份与夏沐濋见面。
那时候的她想,即便是她翻案无望等待问罪,能够见到弟弟与沐濋见面也算是了无遗憾。
初仁皇帝记得夏沐濋从枫林府风尘仆仆的回来,直接面见自己请求见岳千烛。那模样与他第一次夜闯皇宫求他收回指婚圣旨的时候极为相似。只是不同的是,六年前的那一次他的慌张显露无疑,而这一次,他稳中戴狠,难以捉摸。
初仁皇帝收回回忆,他之所以要私下问岳千烛无非就是想知道以前发生的具体细节。他问过濋儿,可是濋儿只是摆手无奈一笑从未有过回答。他同样让万里去调查,但是只能调查到一些众人皆知的事请,从来没有如此细节。
他以为他对濋儿了解的够多,可现在看来还是不够啊。如此不够,他怎么能够在寿终就寝之时去告诉芝儿,关于他们儿子的一切呢。
提及的那些都是痛苦的往事,岳千烛即便心里一直有不忿,但是为了大局着想,她早已经没有当时的冲动。敌人就在手里,计划也都在进行,她要等的不过就是圣上的一句话而已。
剩下的初仁皇帝就知道了,他不想再多问。他的手臂撑着扶手,终于感受到这座殿里的些许凉意。
他沉默着,让人察觉不出他的表情变化,良久后,他才开口说。
“你一直在怪朕没有追问当年对你父亲案件误判的主审吧。”初仁皇帝的语气中没有君临天下的压抑,反而多了一丝耐人寻味的低叹:“朕手里握着你父亲和你送过来的血书,即便岳家案已经翻案,却没有继续血书里的人,你是不是很气?”
岳千烛不可置否。她对圣上的决定一直抱有怀疑,甚至是不明所以。条条血证都指向了薛清平为首的薛党,可他至今依旧在朝中横行霸道相安无事。岳千烛一直在忍受真正的敌人耀武扬威,所以才一次又一次的借用夏恪勤之手去与他对抗啊。
岳千烛的沉默让初仁皇帝扑哧笑出声来:“呵呵呵,岳家的小丫头,你的胆子什么时候这么小了?怎么?连一句肯定都不敢答了?”
岳千烛抬起头,竟然意外的发现圣上笑的很是开怀,这是龙心大悦吗?
“与其说是生气,臣女更是不明白圣上为何意?”岳千烛不管有没有冒犯龙颜,下定决心说:“圣上手里拿着的罪证随便拿一条都可以致薛国公死罪,为何迟迟不用?”
岳千烛终于说出自己心底最大的疑问,初仁皇帝也终于听到有人敢这么问了。
初仁皇帝漫不经心的说道:“你是在不明白朕为何如此纵容薛清平。”
“是。”岳千烛果断回答。
初仁皇帝说:“你有没有觉得,朕如今的这个态度也在与另一个人用过?”
岳千烛疑惑的皱眉,努力想还有谁受圣上如此庇佑,待她脑海里闪出一个人影的时候,瞳孔瞬间放大。
“沐濋?”
初仁皇帝轻笑:“是啊,朕对沐王的纵容可是一点都不比朕的国公差,甚至更甚。”
岳千烛忽觉腿软,如此一切就说的通过了。
因为圣上的恩宠,薛清平这些年权力一再攀升。他爬的越高,手上的实权越大,对于百姓而言,薛清平是不可一世的权臣,对百官来说国公府是掌握生杀的权威,可是对圣上而言,薛国公就是圣上手中的利刃,可以指向他任何想指向朝臣的刀。
同样,因为圣上的偏爱,夏沐濋的威名逐渐名扬天下。夏沐濋是百姓心里的战神,是黔地上下的靠山,是朝中大臣的忌惮,是夺储皇子的威胁。他是圣上用来平衡政权和军权的天平,是制衡朝堂于藩地的关键。
他们都是只是圣上手里握着的至关重要的棋子,是天下棋局中的一盘而已。
岳千烛已经做好自己是一颗棋子的准备,可是她不想让夏沐濋也落入至此,他是她的王啊,王怎么能如此受制于人呢。
岳千烛感觉到心口阵痛,突然想到什么,缓缓问道:“所以当年圣上同意将臣女指婚给大皇子,就是因为您手上的棋子不听话了?”
不明的灯火下,初仁皇帝的表情因为灯火的模糊而捉摸不透。片刻后,才淡淡开口:“算是吧。”
岳千烛悔恨不已。她早应该猜到的,年仅十七岁的夏沐濋称王,身边怎么可能没有圣上的人时刻关注?他们自以为只有他们两个人流动的情愫,怎么可能不被圣上知道?
十七岁以前的夏沐濋看似自由,但始终是按照安排好的方式生活。年幼在由州沐府长大,被沐映竹和沐凝两个人照顾着。年少去到宫里生活,沐映竹随之入宫继续照顾他。风华时代去到沐元帅的红纱军历练,被沐胜照顾着。即便成长到独当一面的时候依旧是陈致寸步不离,陈致是谁啊,他可是从小就被沐映行养在麾下的狼呀!
一个在沐家人和圣上眼皮底下长大的孩子,只要不触犯龙威,他就可以在自由任性的继续生活下去。可是偏偏出现了她这个变数。
如果没有她,夏沐濋会听从安排娶妻生子。
如果没有她,夏沐濋会好好在黔地做他的王爷。
如果没有她,夏沐濋只会在凰城绝不多走。
可是就是因为她!所以夏沐濋才会扔下凰城不管去淮州府。
因为她,夏沐濋才会不顾身份的去剿匪。
因为她,夏沐濋才有请旨赐婚的心思。
因为她,夏沐濋才会夜闯皇宫犯下大逆不道的罪名。
也是因为有她,初仁皇帝发现他最器重的儿子不再听他摆弄!
原来这颗种子被埋了整整六年!原来沐映竹不喜欢自己不仅仅是因为自己间接害死了沐凝。原来自己迟迟不能与夏沐濋成婚是因为圣上对自己有这么多年的怨恨。
岳千烛笑了,笑这世上的反复无常,笑这世上的造化弄人,笑前面的君主可以如此轻松将她玩弄股掌之中。
“圣上。”岳千烛的笑意化为悲痛,直挺挺的看向眼前的人:“臣女想知道您又为何同意臣女与沐濋在一起?”
“是因为臣女有了用处?还是因为臣女可以成为您对抗薛家的一枚棋子?还是觉得臣女可以让沐濋听话?还是觉得——”岳千烛自嘲,她怎么可能会想到圣上是在弥补沐濋呢?
沐濋是他的儿子,可是沐濋还是他的臣子。对待臣子,帝王怎么可能会动恻隐之心!
初仁皇帝看着眼前苦笑难耐的女子,依旧是平静的说道:“你想听朕的真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