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糖一路高声呼唤,期盼得到同伴的回应,唯恐慢一两分钟自己那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就会消失殆尽。
可惜大海似乎没有感受到他内心的焦灼,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糖糖迟迟没有等到同伴的呼唤。
直到他的内心激荡的情绪逐渐平静下来,继而开始忐忑,开始担忧自己是否能顺利将心里的话说出口时,才终于远远看到同伴坚挺的背鳍破开海面,听到他们此起彼伏的叫声响起。
糖糖松了口气,随后又猛地将心提了起来,有些彷徨地寻找着雌鲸的身影。
没有,没有,没有……
终于有虎鲸群的同伴注意到他,招呼了他一声:
“糖糖,回来了?”
他笑着调侃道:
“今天抓了什么猎物回来,要是太小,你妈妈可能不会喜欢。”
糖糖想要回到妈妈身边,所以不停抓猎物讨好雌鲸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虎鲸群。
除了尼纳和三个姐姐冷眼旁观之外,其他家族成员皆以一种看热闹的目光来看待这件事。
没有虎鲸觉得他会成功,毕竟雌鲸对待孩子的高要求和吹毛瑕疵是公认的,他们不觉得糖糖短时间内能够达到她的要求。
况且糖糖的软弱和难以坚持的个性有目共睹,大家都在猜他多久才会放弃。
糖糖并不知道同伴大多心里都在嘲笑他,还是老老实实应了一声回来了,随后打量着族群里的热闹,问了一句:
“大家在讨论什么?”
“哦,是这样的,那片海域里的噪声实在太刺耳,一直回不去,大家都等不及了,现在正在讨论要往哪个方向去寻找新的海域。”
这头虎鲸说着露出了一个期待向往的眼神:
“到底会去什么样的海域呢?我倒是希望那里有很多魟鱼,那是我最喜欢的猎物了……”
糖糖眼神空白了一瞬——
要离开了?
他从出生起就生活在这里,和人类比邻而居,从来都没想过有一天会要离开赖以生存的地方。
糖糖大脑有些混乱,却仍未忘记自己想要做的事,迷迷糊糊地问同伴:
“我妈妈在哪里?”
同伴想了想,有些不确定地道:
“好像和首领离开族群了,大概往人类居住的海岸线那个方向去了。”
人类居住的海岸线?那里满是噪音,虎鲸根本靠近不了,妈妈去那干嘛?
糖糖匆匆和同伴道谢,朝着他说的方向游去。
另一边,雌鲸跟随着鲸群首领一路沉默地向前游着,就在她以为她们彼此都不会再开口时,突然听到了那独有的,刻满岁月的声音:
“你不想离开这片海域吧?”
雌鲸愣了一下,回过神,沉默片刻低声道:
“没有什么想不想的,总要活下去。”
鲸群首领看了她半晌,叹了口气:
“你总是把所有的事憋在心里,其实有些事情说出来也没什么,至少自己会舒服许多。”
她说着,目光向下看去——
在她的目光所及处,昏暗的海水中,一座巨大的骨架孤零零的躺在惨白的海底细沙中。
这座骨架看起来时间久远,上面的筋肉早已经消失无踪,留下的只有光秃秃的骨头,上面爬满了藤壶,和一些已经出现的色彩不太艳丽的小型珊瑚。
这些藤壶和珊瑚将这句遗骸装点得更加晦暗和冶丽,宛如一座死亡的丰碑,就这么无声伫立在大海中。
无数的小鱼和虾蟹寄生在上面,这座巨大的骨骼宛如海底嶙峋突兀的山峰,它们就在其中迅速穿行着,静静地生存着。
“你有多久没来看她了?”鲸群首领轻声问道。
雌鲸沉默。
多久?好像已经记不清了,自从糖糖出生之后吧,她就有意识的避开这个地方了。
而不远处,糖糖躲在暗处巨大的礁石后面,静悄悄地听着两头虎鲸的谈话。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座骸骨,他的妈妈从来没有对他讲述过关于这座骸骨任何的故事。
雌鲸同样注视着这座骸骨,神色复杂,眼里写满难以分辨的情绪。
这是她的妈妈。
那头比任何虎鲸都要珍爱她的雌鲸,那头带给她无数痛苦记忆的雌鲸,那头再也不会出现在她眼前的雌鲸,长眠在这片海域。
早些年的时候她常常来这里看她。
看着她的身躯随着海浪飘荡,看着那具巨大的躯体逐渐腐烂难以漂浮,然后渐渐沉入海中。
看着那些小鱼小虾在她的遗骸上安了家,一点一点蚕食她的身体,直到熟悉的样子逐渐消逝,露出里面空荡荡的骨架。
直到什么都没有了,变成一片虚无。
鲸群首领接着道:
“距离这座骨架消失可能还会经历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时间,但是你要知道一旦离开这片海域,我们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这也有可能是你见到她的最后一眼。”
她说着询问地看了雌鲸一眼:
“你需要独处的时间吗?”
雌鲸静默片刻,闭上了眼睛:
“没什么好缅怀的,虎鲸都会死,我也会死,等我死后,身体就会像她一样,沉入海底。我们的死亡会重新反哺这片养育我们的大海,这是每头虎鲸都要面对的命运。”
不过等她死的时候,她不要像她的妈妈一样,就这么随波逐流,最后反而落到这片浅海的海底,让她看着她一点点的腐烂。
雌鲸想,等死亡来临时,她要游到深深的海涧,要在那儿感受海风吹过背鳍,听海鸟的叫声。
最后深深地下沉,沉入虎鲸再也到达不了的深海,到时候谁都不会看见她,她会就这么静悄悄地烂掉,然后供养抚育她的海洋。
糖糖躲在礁石后面,目光抖得厉害,任他如何猜想,都没有猜到那具巨大的骸骨到底是什么。
他忍不住悄悄从教室后面探出半个头,想要看看雌鲸眼底的神色,可惜离得太远,海又太深,他什么都看不清。
糖糖抬头看了看头顶,这里距离海面已经比较远了,原本亮如光点的太阳被荡漾的海水分割成一片一片的微光。
他想了又想,心中好像突然明了起来。
比起干巴巴的微不足道的道歉,他明明能为妈妈做到更多,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