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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法国人补充米、肉、果、蔬以及日用品的时候,也遇到了和购煤相似的阻滞,较大的几间商行,突然间都变“小”了,说辞和两间煤行如出一辙:“小号品类不全,存货有限,贵方所需物资,品类甚繁,数量甚多,小号实在无力满足,还请另就高明。”

其中一间肉行,明明在后院养了十几只肉牛,“哞哞”的叫声,大堂里都是听得见的——其情形,仿佛越南土伦的那间“荣盛商行”。

法舰队的军需官见肉行的伙计当面撒谎,且一副脸不红、心不跳的样子,不由气结,讥讽道:“我不过只要两条牛罢了,你那儿有十多条牛!——难道,这些牛,都叫人预定光了不成?”

是啊!是啊!正如军爷所言——都叫人预定光了呀!

我倒。

还有一间商行,法国人刚刚说明了来意,掌柜的就扳起了脸,打起了官腔,说道:“敝行的执照,黑纸白字,写明向英吉利国、美利坚国和日本国的船只发卖米食、物件——仅此三国,并无第四国,贵方为法兰西国船队,定欲交易,请先向官府申告许可,小号不敢擅作主张。”

妙的是,这间商行,还真有这样的一份“执照”。

事实上,这间商行,颇有年头,算是基隆的“老字号”,其执照是在《天津条约》签订之前发给的,那个时候,淡水还未开港,作为“淡水附港”的鸡笼,更加没有开港,时迄于彼,鸡笼人的记忆中,只有英国船、美国船、日本船到过鸡笼,因此,执照上,就只写了这三个国家的名字。

鸡笼开港之后,执照上的文字虽未变易,但这个“经营范围”,自然而然,扩大至所有抵埠洋船,英、美、日三国之外,其他国家船只,在该商行购买米食、物资,并不必“先向官府申告许可”。

可是,“黑纸白字”就是“黑纸白字”呀。

幸好,不比煤炭的垄断性——两间煤行之外,整个基隆,再没有第三个买煤的去处了——米、肉、果、蔬和日用品,几间大商行变着花样不肯卖,小商行和小商贩们,既没有亲耳聆听王师爷传达梁通判的训谕的资格,“政治敏感度”也不是那么高,只要法国人肯买,他们自然就肯卖。

当然,说到“品类”和“存货”,单独一个小商家,就真的是“无力满足”了,只好多方奔走,东拼西揍。

最后,采购清单上的物资,终于也都陆陆续续的搬回了船上,数量虽然勉敷所需,可是,品质上,就参差不齐,难以尽如人意了。

这已经叫人很不舒服了,最关键的是,采购过程中,到处吃闭门羹,积攒下来的一肚子腌臜气,实在是难以下咽!

听了胡大利的“解说”,梁小山“格格”一笑,“看来,法国人似乎还真有那么一丁点儿的小委屈啊!”

听梁分府的口气似有松动的意思,胡大利赶忙说道,“可不是?分府晓得的,法国人是最好面子的,多少年了,他们是第一次到基隆来,又是——呃,中、法两国,目下又是这么一个局面!这个,在最敏感的时候,受到这样的待承,自然是下不来台的!”

顿了顿,“因此,才会抓住随员‘受辱’一事,要基隆‘认错’、‘惩戒’、‘告示’——其实,不过借题发挥罢了!”

“那又如何?”梁小山说道,“他‘借题发挥’,我就得抛个身子出去,心甘情愿,给他‘发’来‘挥’去,直到他舒心畅意,觉得可以下台来了?”

“呃,也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梁小山“哼”了一声,“不卖他们煤,不卖他们米食物资,那是商家自己的事儿!厅里可从没有出过相关的禁令——这个事儿,还是厅里替他们说开的嘛!他该来谢谢我才对!现在倒好,倒转过来,咬我一口!”

“呃……”

“厅里也不能因为这个就去‘惩戒’商家啊!——人家一没有囤积居奇,二没有哄抬物价,三没有假冒伪劣,凭什么‘惩戒’人家?做生意嘛,讲究的是你情我愿,难道要强买强卖不成?”

“分府,”胡大利咳嗽了一声,说道,“法国人要求‘惩戒’的,不是商家,是……军士。”

“哦,对!……他娘的,那就更加不可能了!”梁小山说道,“他那两个‘随员’,明明就是来做探子的!老子没将他俩抓了起来,已经算便宜他了!老子……”

“分府!”胡大利打断了梁小山的话,“‘探子’什么的,并没有实在的证据,彼此心照就好,反复强调,非但于事无补,反会激化矛盾,终致……玉石俱焚啊!”

“嗒”一声,梁小山虚握拳头,拿指节在案几上重重一敲,“玉石俱焚?吓唬谁呀?老子是吓大的?”

微微一顿,“哼!说来说去,不就是一个‘打’字嘛!老子奉陪!”

胡大利一声冷笑,“奉陪?不晓得拿什么‘奉陪’?分府,不是我看轻基隆的军力——难道,你就拿那几门‘大炮’去‘奉陪’法国人的舰炮?”

“不错!”梁小山瞪起了眼睛,“就拿那几门‘大炮’!”

“你!……”

“那几门‘大炮’,到底是铁做的,还是木头做的,我晓得,胡税务司晓得,可是,法国人不晓得!”

说到这儿,梁小冰重重一声冷笑,“嗯,不过,接下来就不好说了——瞧胡税务司的模样,大约是盘算着把我的这个底细,拿去说给法国人听了?”

“分府说哪里话来?”胡大利连忙说道,“哪有此事?鄙人岂会有此……不义、不智之举?”

“是啊!”梁小山说道,“不义!不智!嗯,贵、我两国,正在合办海军;贵国的两位公主,正在我京师做客,我皇上、皇太后、辅政王待为上宾!这种时候,若有基隆海关的税务司,将基隆防务的底细,泄给了法国人,不晓得‘上头’会怎么想呢?”

胡大利愈发着忙,他晓得这个兵痞的背景,虽然不过一个六品通判,却是有“通天”之能的,若他向“上头”胡言乱语,告自己一记刁状,而“上头”也真以为自己“吃里扒外”,则这个基隆税务司的位子,自己铁定是坐不住了!

这个年头,找一份像样的工作不容易,可不能叫他信口开河,砸了自己的饭碗!

“分府莫得胡言!莫得胡言!”胡大利连声说道,“我都说了——绝无此意!绝无此意!分府不可红口白牙,污人清白!”

“我怎么会说你的坏话呢?”梁小山皮笑肉不笑的,“咱们是朋友嘛!——除非,你不把我当朋友了!”

“呃……是,是,咱们是朋友,咱们当然是朋友!”

“是啊,朋友!嗯,既是朋友,就该像个朋友的样子!就该做朋友该做的事儿!”

“呃,是……”

“老胡啊!”梁小山将“胡税务司”改回了“老胡”,语气也变得“语重心长”了,“你虽然不是军人,可也应该看得出来,法国人的船上,最大的炮,也没有我那的那几门‘炮’大!——你去跟法国人说,你是看过我的‘大炮’操演的,一炮打了出去,远远儿的,一条靶船,便打的粉碎了!——真正叫威力无穷!”

微微一顿,“你就说,单凭你们这两条船,一定是打不赢中国人的,还是安分守己些的好!唉,既然煤、水、米食、物资都补充好了,时辰一到,就赶紧走人吧!别留在这儿惹是生非了!不然的话,一不小心,说不定就要一辈子——下辈子也要留了下来!不过,嘿嘿,是留在海底喂鱼哦!”

“这……”

“老胡你看啊,”梁小山继续“语重心长”,“法国人既不敢轻举妄动,这主客之间,不就相安无事了?基隆‘安’了,你也就‘安’了——安安稳稳的坐你税务司的位子,安安稳稳的收你的税!这个……‘磐石之安’啊!哈哈!哦,对了,你的夹板船也‘安’了——不必挪来挪去了嘛!多好!哈哈哈!”

什么“安安稳稳的坐你税务司的位子”,简直就是赤裸裸的威胁!

胡大利心中暗骂,脸上苦笑,“如此一来,下不来台的,可就是……鄙人了。”

“哦?”梁小山眉毛一挑,“如此说来,胡税务司已是对法国人有所应承了啊!好吧,请胡大人说说看,都应承了法国人些什么呢?”

“老胡”非但改回了“胡税务司”,还进而升级为“胡大人”,胡大利只好装作听不出梁小山话中的讥讽之意,说道:

“我想,认错’、‘惩戒’、‘告示’,自然不能真答应他,毕竟,中法之间,只是误会,没有谁有真正的过错!不过,既生出了误会,总要说开了才好!因此,我想,基隆方面,派三、五个人,到码头法国船边——也不必登船,法方派两、三个人下船来,就在船边,给他解释几句,然后,鞠一个躬,法国人再回鞠一躬,这不就……说开了吗?”

梁小山沉吟片刻,慢吞吞的说道:“我没有记错的话,法国人提的三条要求,第一条是什么‘将炮台管带官带同哨长并滋事之各兵,到敝船边认错’——”

顿了一顿,“我如果真听了你的,派几个人,‘就在船边,给他解释几句’,则这个‘解释’,法国人一定会将之说成‘认错’!至于鞠躬——我想,我的人鞠了躬,法国人一定不会真的‘回鞠一躬’,顶多……点一点头,对吧?”

胡大利被说破了心思,一张脸不由微微涨红了,强笑道:“分府,法国人怎么想、怎么说,何必去理他?咱们自己晓得,是‘解释’、不是‘认错’,就好了!”

“好?”梁小山一声冷笑,“好什么好?‘自己晓得’管个屁用?到时候,法国人满世界的宣扬,中国人对他‘认错’了、赔礼道歉了!我怎么办?总不成……追在他屁股后头,见一个人就说,不,不,我不是‘认错’,只是‘解释’罢了?”

“呃……”

“真这么干,外交上,中国不就立马矮了法国一头?哼,把差使办成这个模样,‘上头’能饶得了我?我这个通判,还干不干了?”

“呃……”

“解释可以,可是,不能到他的船边儿!真要听解释,到衙门里来啊!本通判受累,亲自解释给他听!”

“分府,法国人是不会过来的——”胡大利说道,“这个,呃,他们已经说了,三条要求之中,第三条‘告示’,可以不做坚持——我对他们说了,基隆官方的尊严,也是紧要的!第二条‘惩办’呢,也……糊里糊涂的就好了!真‘惩办’、假‘惩办’,哪个又晓得呢?”

顿了一顿,“可是,如果到船边‘认错’——啊,不,不,是‘解释’、‘解释’!——如果到船边‘解释’,也不答应他,法国人就实在下不来台了!分府,这个,呃,各退一步嘛!”

“各退一步不是不可以,可是,不是这个退法儿!这么退,不是各退一步,是法国人退一步,老子退一百步了!”

“分府……”

“得,老胡,怎么说你也是好心,我呢,就卖你一个大大的面子——他不是不要‘告示’吗?嘿,我却偏偏要给他一个‘告示’!你且在花厅这儿安坐,小候一、两刻钟,我这就叫人写了‘告示’给你看!”

啊?

胡大利愕然,正待说话,梁小山已经站起身来,一边儿往外走,一边儿高声喊道:“请王师爷到签押房!”

胡大利只好“安坐”了。

不到两刻钟,梁小山回来了,将手中的一张纸,往胡大利身旁的案几上一拍,大咧咧的说道:

“看看吧!——我可是仁至义尽了!”

胡大利取过细看,只见上面写着:

“为晓谕事:照得现在各国通商,遇有英、法及外国轮船抵口购用煤炭、食物等项,均得一视同仁,照常买卖,公平交易,不得居奇刁难,合行谕示。”

“为此示仰所属商民人等知悉,尔等须知中外一体,遇有英、法及外国船只到港购买煤炭、米食、物件等项,务必公平货卖,不得阻止及抬高市价,致干拿究。

“各宜禀遵毋违,特示。”

“告示”虽然是“告示”,但同法国人要求的“告示”,完全不是一码事儿,针对的,不是“随员受辱”,而是“购买煤炭、米食、物件”未被“一视同仁”,这个事儿,米食、物件什么的,法国人皆未述及,煤炭也只是委婉陈情,就算怨气确实由此而起,但毕竟公函之中,正式要求为之认错、并威胁若所求不遂便要大动干戈的,不是这一类的买卖琐事。

所谓“告示”,其实是“避重就轻”。

最重要的是,告示中虽然点出了法国,但并非只有法国一家,而是“英、法及外国船只”泛泛而论,且把责任全推在“所属商民人等”头上,因此,虽然也有一层委婉譬解、亡羊补牢的意思在里头,但无论如何,看不出任何“认错”、“道歉”的意思。

看过了,胡大利轻轻咳嗽了一声,正要说话,梁小山已经抢在头里了:“老胡,这个‘告示’,可是要盖上我基隆厅梁通判的大印的!不比轻飘飘的几句‘解释’来劲儿?”

微微一顿,“哎,这可是我看在你老兄的面子上,做出的最大的让步了!”

“分府,是否……”

“就这样吧!”

说罢,梁小山端起了茶碗。

随从立即拉开了嗓子,“送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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