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湖广总督罗绣锦派往长沙的援军到了,总共六千多人。主帅,汉军正黄旗固山额真刘之源,所部四千名辽东汉军;副帅,梅勒章京噶来道噶,所部七个牛录、二千一百名满洲八旗。
满洲军制:每旗设一固山,置都统(满语称固山额真)一人,相当于明朝的总兵,一品,副都统(满语称梅勒章京)二人,相当于明朝的副将,二品;每固山设五甲喇,每甲喇设参领(满语称甲喇章京)一人,三品;每甲喇设多个牛录(数量不等,少的八九个,多的十几个,满八旗最多,蒙八旗次之,汉军旗最少,由旗主的势力大小决定牛录数多少),每牛录三百人,设佐领(满语牛录章京)一人,四品,骁骑校一人,六品。
两千一百名骑兵、四千名步兵,杀气腾腾来救长沙。刚走到一半,忽报长沙失守了。
刘之源赶紧找嘎来道嘎商议。
“章京,明军势大,又占了长沙。不如吾军先在长沙北部扎营,等恭顺王到了,再合兵一处攻取长沙”。
嘎来道嘎大怒:“混帐!吾八旗将士什么时候要等尼堪来了,才敢作战?额真畏战,可待在后方扎营。吾自领本部去战明军”。
一句尼堪,骂得刘之源不敢抬头。
尼堪,满语,汉人的意思。孔有德三人一投降清国就被封了王。嘎来道嘎等满将心中不服,所以以尼堪称之。
嘎来道嘎骂得高兴,可他忘了,这刘之源也是汉人。
别看刘之源,身为一品汉军正黄旗固山额真,在其他的汉人面前以旗人自居,威风凛凛;可在正儿八经的满洲主子面前,可是屁都不敢放一个。这支军队,名义上刘之源是主将,真正的主将却是这位嘎来道嘎大人。
见嘎来道嘎发怒,刘之源急忙恭维道:“章京不愧是真正的满洲勇士,本将愿随将军出战。”
嘎来道嘎这才转怒为喜,二人合兵一处,来战长沙。
一个总兵拍一个副将马屁,正儿八经的满洲特色。
八旗将士,素来军容严整、甲胄鲜明。领头的是嘎来道嘎的满洲镶红旗,一面面五边形红色旗帜上镶着白边,龙首向着前方;走在后面的是刘之源的汉军正黄旗,一面面钜形的黄色旗帜,龙首向着后方。
很多史书上说清军旗帜鲜明,不是没有道理的。光八旗的旗帜就有四色八种,再加上绿营兵的绿旗等。远远望去,尉为壮观,自然而然地就有一股杀气。
走在最前面的是镶红旗署理牛录章京苏达。
之所以是署理牛录章京,而没有转正,是因为这苏达虽然立功无数,却不是满洲贵族,甚至也不是正经的八旗旗丁,而是来自于野人女真的尼布楚索伦五部之乌扎部。
女真人,除了努尔哈赤的建州女真(建州卫、建州左卫、建州右卫)外,还有海西女真(叶赫、哈达、乌拉、辉发)、野人女真(东海女真)。
这女真三大部,并不是三个大部落,而是由很多小部落组成。其中野人女真,地域范围最广,也最野蛮善战。
因为和大明朝作战,清囯人口损失太大,为了增加人口数量,从努尔哈赤时代开始,建州女真就经常攻伐野人女真,掠其人口。他们把抓来的野人女真,迁到建州,编成八旗旗丁,增加八旗人数。
“索伦”,达斡尔语,“生活在山林中的人”的意思,并不是一个部族,而是对生活在东西伯利亚、外兴安岭等东北周边地区各通古斯民族的统称。
镶红旗署理牛录章京苏达,十年前还不是八旗,他属于骑马的索伦人的一支,乌扎部。
和其他依靠渔猎为生的索伦人不同,骑马的索伦人以游牧为生。主要包括:生活在尼布楚一带的乌扎部、布拉姆部、玛尔吉部、奥拉部、墨尔迪勒部;生活在赤塔的阿拉尔部、杜拉尔部、多尔托尔部;生活在乌德柏兴的图克塔纳部、罗佳部、纳哈塔部。
十年前,十八岁的苏达,是乌扎部最有名的勇士,曾经一个人杀死过一头黑熊。那一天,苏达正骑着马,带着乌扎部的勇士们套野马,忽然族人慌慌张张地说有强盗进了部落。他慌忙返回,准备作战。才发现来的是南边一个叫“清”的大部落。还没等他反抗,清部落的人就把刀架在了部落里的老弱妇孺头上,说要是敢反抗,就把勇士们的亲人全砍了。
没办法,苏达和乌扎部的其他勇士,只好含羞忍辱,被人从尼布楚,迁到了乌兰察布,编入满洲镶红旗,做了军事奴隶“披甲人”,由一个叫代善的老头子管着。
一开始,苏达很不满意,想带着家人逃回尼布楚。慢慢地杀得人多了,立得功大了,他的地位也提高了,得到的赏赐也多了。
从龙入关后,摄政王大搞跑马圈地,苏达骑术精,在通州圈了一大块地,还分了二十多个汉人奴隶帮他种地。成为了地主后,日子好过了,苏达再也不想回尼布楚那苦寒之地了。
不过,这清部落啥都好,就是升官难!他们把满洲分成佛满洲和伊彻满洲。佛满洲指的是以前的旧满洲人,这些人升官快,稍微立点战功就升官。伊彻满洲,指的就是自己这些被抓来的野人蛮子披甲人,再能打,立的战功再多,也难升官。
自己砍了那么多明军脑袋,立了那么多战功,到现在还是个署理牛录章京。为了帮自己把“署理”二字去掉,嘎来道嘎章京不知道使了多大劲,没用,就是等不到兵部去掉“署理”二字的文书。
嘎来道嘎章京,真是个大好人啊!又让自己打先锋,还做了保证,此次要是再立战功,一定托人找关系,帮自己去掉“署理”二字,做个真正的牛录额真。
一想到这个,苏达的心热了。他叫来了本牛录中,自己的两个结拜兄弟,来自索伦布拉姆部的克尔图、来自索伦玛尔吉部的道林阿,嘱咐他们,上了阵好好地打,给嘎来道嘎章京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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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沙城,是一座星星之城。《史记·天宫书》云:“天别有列宿,地则有州域”。二十八宿中轸宿有一附星名为“长沙”。古人按星象分野的理论,将长沙之地以应长沙星。故长沙,又名“星沙”。
这座星城里,两员将星正在争吵。
“鞑子的援兵来了,哪位将军打前锋?”
大明武勇侯严遵诰微笑着问部将。
“末将愿往!”陈友龙第一个请战。
一见“五阎王”又主动请战,伏虏侯刘文秀急得快哭了。
“末将也愿往!大帅,您总不能让陈将军一个人把功全立了吧?陈将军久战疲惫,此战让末将打先锋吧!”
“大帅,末将一点都不疲惫,还是让末将去”,陈友龙不肯让。
看二人争执不下,严遵诰乐了:“汝二人不必争执,一起去。刘将军为左翼前锋,陈将军为右翼前锋,本帅引中军居后。‘满洲不满万,满万不可敌’?哼哼,本帅不信这个邪。吾四万多大军,用人命堆,也要堆死这帮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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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沙城北部,影珠山战役打响。
明军左前方是刘文秀部的方阵,右前方是陈友龙部的方阵,中间是严遵诰的中军。
严遵诰将中军大旆立于影珠山狮子岩。居高临下,观察敌情。
清军后方是刘之源的汉军正黄旗四千步兵,刘之源的汉军正黄旗本有四十五个牛录,一万三千五百人,留了一批在北直隶,又留了一批守武昌,所以只带了四千人出来。
前方是嘎来道嘎的二千一百镶红旗骑兵。这些骑兵非常精锐,以牛录为单位,一排一排地勒马伫立。
嘎来道嘎举起千里镜观察了一下。
左翼的明军甲胄齐全、人数众多,装备精良,应该是主力;右翼的明军穿着藤甲,竖着长竹竿,跨着古怪的大砍刀,甚至有人连鞋都不穿,赤脚椎髻立于阵中,估计是助战的民军。
擒贼先擒王,八旗将士,专打明军的主力。
打老了仗的嘎来道嘎,下令先骑射骚扰明军。
骑射,需要很高的技巧,一半以上的满八旗做不到一边用双腿驭马,一边射箭,而多采用靠近敌人时下马步射的方式。嘎来道嘎的部下,一大半来源于抓来的骑马的索伦蛮子。他们骑术精湛,不比蒙古人差,所以能骑射。
见到嘎来道嘎的号旗挥动,苏达和他的两个结拜兄弟克尔图、道阿林冲在最前面,他们的牛录是先锋。
一排排的骑兵从明军阵前掠过,像一团团翻滚的乌云,带来一阵阵箭雨。
苏达感觉到他的箭射中了一名明军,这种箭感很神奇,是多年在尼布楚猎黄羊练出来的。
明军的火铳和弓箭开始还击。清军的距离在一百步左右,百步穿杨。这个距离,明军的火铳达不到,弓箭的杀伤力也不强。双方的损失都不大,主要是一种试探和骚扰。
清军倒下了几十骑,明军也倒下百人。
清军掠过明军战阵,从侧翼回归本阵。
嘎来道嘎见刘文秀部,在箭雨前丝毫不乱,神色变得凝重,知道面前的明军是劲敌。
两军相逢,拼的就是个狠字。嘎来道嘎将旗挥动,下令部下冲阵。
后阵的刘之源见状,急忙令汉军旗做好准备,等满八旗冲乱敌阵后,趁势跟进砍杀。
第一排的苏达见到将令,率领他的牛录冲向明军。
苏达身经百战,先在明军火器射程外缓缓前进,快进入射程后,夹紧马腹,开始加速。
骑兵的杀伤力并非全部来自武器,马的冲击力和马蹄子的威力同样不可小视。
明军的炮弹、火铳和弓箭,射倒了一骑骑八旗,苏达很幸运,没被射中。
他冲到明军阵前,拨动手中的骑枪,枪尖向前,刺中了一名明军。迅速地掉转枪身,枪尖向右下斜,让尸体顺着枪尖滑下去。然后再抽出枪头对准第二个明军,又刺中了。这一次尸体挂住了,没滑下去,苏达弃了骑枪,挥刀砍杀。
他有两把刀,一把马刀,一把顺刀。借着马力,割麦子似的割下一颗颗人头。
克尔图、道阿林跟在苏达周围,拼死冲杀着。
敌众我寡,满八旗冲锋的队形是纵队。这种队形可以让自己受攻击面减到最小。冲入敌阵后,凭借速度的优势再从敌阵冲出,然后迂回,统一个圈,回来再冲。直到把明军的方阵冲垮为止。
八旗将士,靠着这种战术,一次次以少胜多。
可是这一次,明军的阵形太厚重,作战意志很坚决,排着一个个鸳鸯阵,冲散一个,还有一个。
清军居然冲不透明军的军阵。
一骑又一骑清军,开始失去速度,被明军的步兵刺倒、砍倒、射倒。
苏达知道不能让自己的马停下来,他驾驭战马在人群中穿梭,看见敌人就骑马从其身边跑过,给他一刀。
忽然,他看见自己的结拜兄弟克尔图被火铳射中,伏在马背上。
“二弟!”
苏达虎目垂泪,冲到克尔图马前。
“阿浑(索伦语,兄长),帮我照顾好婆娘和娃。”
克尔图说完合上了眼。
苏达眼眶红了,发疯似的冲击着明阵。
撤退的号角吹响了,经验丰富的嘎来道嘎见八旗冲不透明军军阵,趁着马势未衰,下令撤退。
一个个牛录,拨转马头,回归本阵。
刘文秀部太硬,难啃。嘎来道嘎决定挑软柿子打,他挑上了陈友龙部。这支部队一个个赤脚椎髻,像群乞丐,想必战力不强。
冲锋的号角又吹响了,这一次,八旗的纵队扑向了陈友龙的方阵。
“杀!”
杀红了眼的苏达,一马当先。
“竖枪!”
陈友龙部倾斜着角度,竖起了一根根削尖的长竹竿。
这些竹杆比刘文秀部的长枪长得多。
道林阿控制不住马速,被竹竿刺穿,竹竿也被冲击力震断。
“三弟!”
苏达虎吼一声,左手持顺刀砍断竹竿,右手砍倒持竿的明军,驰至道林阿面前。
道林阿已经气绝,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啊!”
苏达发疯了,砍断一根根竹竿,杀死一个个明军。
他骑术和武艺精湛,又力大无穷,可以这样干,大多数人不行。
慢慢地,八旗的马速慢下来了,陷入明军阵中。
站在狮子岩上观阵的严遵诰大喜,下达了冲锋的号令。
“杀!”
陈友龙部,冲上前去,先射出一根根弩箭,射得八旗胆寒。再抡起厚重的大刀,下斩马腿,上劈活人。一名名八旗兵被砍下马来。
“杀!”
左边的刘文秀部,杀向清军侧翼。
嘎来道嘎大惊:“明军的胆子这么大!居然敢反击?”
他知道己方马速已失,不敢再战,扔下几百具尸体,下令撤退。
八旗兵训练有素,知道不能冲乱己方的步兵。撤出后,斜掠着。撤到己方步兵右翼。
刘文秀、陈友龙杀向后阵的汉军旗。
一条黑线从影珠山侧面杀向嘎来道嘎的八旗,这是明军的一千多骑兵。他们的目的是缠住清军骑兵,等己方步兵消灭了汉军旗后,再全歼满八旗。
清汉军正黄旗固山额真刘之源拼死抵抗,但他只有四千步兵,怎么敌得过四万多明军虎狼?
很快地,刘之源的将旗被砍倒。
嘎来道嘎大恐,知道再不走就会全军覆没。他当机立断,不管刘之源死活,向后撤退。明军骑兵追杀九十里方返。
嘎来道嘎一口气逃回武昌,部下折损了一半。刘之源全军覆灭,自己侥幸逃命。他不敢怪嘎来道嘎瞎指挥,只说自己遇到了二十万明军,英勇奋战,寡不敌众。
影珠山之战结束。星城长沙,静静地等待着下一场大战的洗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