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虏大将军严遵诰今年四十三岁了,男人到了这个岁数,遇事能明辨不疑。
左右来报,永顺彭氏遣使归降,他就信了八成。
暗自冷笑,汝想叛就叛,想降就降?哪那么容易,视吾大明法度为何物?
遂令刀斧手排列两旁,让使者从刀下穿过。
彭肇恒穿过刀山,面不改色。
严遵诰点点头,毕基卡人果然都是硬骨头。
“汝是何人!彭宏澎遣汝至此何为?”
“吾乃大明宣慰使彭宏澎长子,彭肇恒”。
“原来是少土司。少土司谬矣,汝父已叛明降清,是为贰臣。汝焉敢自称大明宣慰使之子?”
“永顺彭氏,世代忠良。吾父身在曹营心在汉,无一刻不想回归大明。吾又缘何不能自称大明宣慰使之子?”
此言一出,李赤心、高必正、陈友龙诸将无不笑得前仰后合。粗鲁一点的皖国侯刘体纯、宜都伯塔天宝、兴平伯党守素等,甚至呸、呸、呸地向地上吐起了唾沫。
严遵诰憋着笑,请降的见得多了,像这么不要脸地请降法,还是第一次见。打赢了就誓死忠于我大清,打输了就身在曹营心在汉。汝当咱们都是三岁稚童乎?
“少土司大言炎炎,依汝所言,汝父身在曹营心在汉,吾大军刚至之时,缘何不降?非等到兵败城破之际,才降?”
“因为吾父欲为大明立大功,归降了大帅,就无法立功了”。
“哦,汝父欲立何功?”
“献辰州于大明”。
严遵诰一楞,诸将也静了下来。
“汝父如何献辰州于大明?”
“将军放开城门一角,让我父率军突围,撒往辰州。辰常总兵徐勇,必深信不疑,到时候将军与我父里应外合,辰州必破”。
“放汝父突围,万一他去而复叛奈何?”
“吾军家眷俱在施溶州,怎敢复叛?将军不信,吾等可先将家着送至将军处为人质”。
严遵诰沉吟不语。二彭叛明降清,在鄂西、湘西、川东诸土司中影响极坏,惹不严惩,杀一儆百,日后难免有其他土司效仿。可是这彭肇恒所献取辰州之策,倒也的确是条妙计。一时犹豫不决。
彭肇恒又道:“若大帅免吾彭氏之罪,彭氏愿将所有家产献于大明,以资军用”。
严遵诰冷哼一声:“本帅可以允彭氏投降,也保汝全族平安。但要上奏朝廷,在永顺、保靖改土归流。从此以后,彭氏不再是世代相传的永顺宣慰使。若汝父能助本帅攻下辰州,本帅可保举他为辰州副将,汝为辰州参将。汝回去吧,何去何从,让汝父自决”。
彭肇恒回去将严遵诰的条件一说,彭宏澎毫不犹豫地同意了。没法子,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能保住全族性命已是万幸。
“大帅”,粮秣转运使严之焕入帐报告,“下官在二彭和桑植向氏的府库里,缴获了金五万两、银八十万两,粮五十万石。请大帅示下”。
严遵诰想了一下:“粮草就地充作军粮,以备下次作战之需;金银等物,解往桂林”。
他就这一点好,不贪。这也是朱亨嘉对他青眼相待,拜为征虏大将军的原因所在。
得到了严道诰上交的这一批金银物资后,朱亨嘉大喜,令从中拨二十万两犒赏三军,余者入府库贮存;又下令在保靖、永顺二州改土归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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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军这么快就攻下了保靖和永顺,清辰常总兵徐勇大惊。如此一来,辰州的西、北面,门户大开,再也无法凭借沅水阻挡明军。
四十四岁的清辰常总兵徐勇,相貌威严,生而燕颔虎头,还有一脸大胡子。
他本姓高,幼年丧父,带着母亲、妹妹投奔大明宁武总兵许某,被收为养子,改姓许。许、徐二字读音相近,讹传为“徐勇”。
后来许总兵生了一子,对徐勇不似往日亲密。许总兵死后,他离开许家,对自己的母亲、妹妹说:“大丈夫自取封侯耳!”
于是,带着妹妹,仗剑游历关东。那一年是万历末年,徐勇十六岁。
此人幼习骑射,有膂力,武艺惊人。
在辽东从军入伍后,他听闻在萨尔浒之战中力战殉国的刘綎、杜松二位将军的事迹,十分仰慕,慷慨激昂地说道:“大丈夫束发从戎,遇明主,位上柱国,裹革疆场,名垂万世,本等事耳,此其事优为之!”
结果有了解他的人偷偷议论:“心里想着追求富贵,嘴里却谈着岳飞那样的名节,徐勇不过是说大话夸夸其谈罢了”(后来徐勇没有为明朝守节,投降清朝以图富贵,印证了这句嘲笑之言)。
徐勇从军后屡立战功,后来投奔了左良玉,随左良玉之子左梦庚降清。
左梦庚手下的降将很多,清和硕英亲王阿济格唯独对徐勇青睐有加。
阿济格笑着对徐勇说:“汝就是那位胡子将军啊。听说汝守卫郧阳六、七年,让敌人无法攻破城池,这次为什么要投降呢?”
徐勇对答说:“清除贼寇是大义,为君父(崇祯帝)复仇是大恩,我也应该一同前往”。当汉奸都能说得理直气壮,厉害!
阿济格听完十分高兴,遂重用之。
满清对徐勇不错,徐勇也心甘情愿地当起了汉奸。帮清廷镇压了九江黄拐子、李聚马义军;又征讨蕲黄四十八寨,杀害了王光淑、易道三、周从匡、刘时叙等义军领袖;隆武帝派总兵欧应衢、周文江攻打黄安、麻城,他率军击败了明军。
此人对清朝十分忠诚,隆武帝派人劝他归明,他将使者斩首,上报清廷。金声恒和徐勇都曾经是左梦庚手下降将,二人私交不错。前不久,金声恒在南昌起义,遣使招降徐勇,徐勇一点不念旧情,又斩金声桓使者,上报清廷。
明军杀过来了,以前立志要当岳武穆、现在誓死扞卫我大清的大忠臣徐勇,自然要拼死抵抗。
他召来副将沈邦清和游击蔡斌。
“明军已攻占永顺,辰州西、北方皆是敌人。沈副将,汝领兵四千,驻守西面的大酉山、小酉山;蔡游击,汝领兵三千,驻守北面的明溪;吾自领兵三千,驻守辰州城。吾已向常德的续顺公、岳州的马总兵求援,援兵马上就到”。
沈、蔡二将见己方兵少,有点胆怯,但又畏徐勇军法森严,不敢不从。
正在调兵遣将的当口,部下来报,永顺土司彭宏澎引五千败兵来投。
徐勇大喜,正愁兵力不足,就多了五千兵马。
沈邦清有些怀疑:“大帅,严遵诰奸诈,须防有诈”。
徐勇想了想:“让永顺土兵驻于城外,请彭宣慰使入城议事”。
彭宏澎、彭肇恒父子二人,进入了辰常总兵府。
一见徐勇,二人放声大哭。
“大帅,明军攻破了永顺,吾等家眷、府库俱为所掳。严贼还在保靖、永顺改土归流,可怜彭氏六百年基业,毁于一旦。求大帅岀兵为吾等报仇啊!”
一听明军在保靖、永顺改土归流,又见彭氏父子哭得杜鹃啼血。徐勇信了一大半,连忙安慰二人。
“彭公勿悲。待常德、岳州的援军到了,吾一定帮彭公夺回永顺之地。到时候,彭家依然是永顺的宣慰使”。
二人泣道:“多谢大帅!”
徐勇想了想,辰州重地,还是不宜让土兵驻扎。
“彭公,汝和蔡游击一起驻守北边的明溪。吾判断,明军从北边过来的可能性很大”。
彭宏澎有些失望,但不敢违背,随蔡斌一起,驻守明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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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将军,彭宣慰使又派人请您赴宴了”。
蔡斌大喜:“哎呀,这怎么好意思!彭公实在是太客气了”。
彭宏澎投奔徐勇后,对徐勇和徐勇手下的将领十分尊重,左口“大帅”、右口“将军”地叫着,经常请蔡斌吃饭。
一开始,蔡斌还担心军务,不敢去。
后来一打听,明军正忙着在保靖、永顺改土归流,压根就没有一点进攻辰州的意思。遂放下心来,坦然赴宴。
第一次赴宴,彭公送了俺一对金马,沉甸甸的,值钱着哩;第二次,送了俺一颗夜明珠,那可是好东西,俺婆娘说,价值千金;此次,彭公又送什么给俺?听说毕基卡的山妹子,皮肤又白又水灵,要是彭公送两个美女给俺就好了!
蔡斌来到彭宏澎军营,彭氏父子早已恭候在辕门口。
“哎呀,彭公,怎么好意思让您亲迎?”
“蔡将军,您可是大帅任命的明溪主将,末将等皆是您的部下,理应迎接。蔡将军,请!”
“彭公请!”
二人挽着手臂,来至营中。
彭宏澎一声令下,美酒佳肴端了上来,还真有几个毕基卡青年男女,男外女内,围成圆圈,跳起了摆手舞。
蔡斌的双眼死死地盯住内圈的毕基卡少女猛看,不知不觉,酒喝得有点多,头晕目眩。
彭宏澎见时候差不多了,对蔡斌道:“蔡将军,吾有一件薄礼奉上”。
“哎呀,这怎么好意思呢,彭公,您老送俺东西,俺都不知道如何报答”。
“嗐,大家都是自己人,谈何报答?来呀,将礼物带上来”。
蔡斌一看,只见彭宏澎的部下拿来了一套明朝武将服。
“彭公,您这是何意?”
“实不相瞒,吾已归顺了大明,请蔡将军穿上此服,与吾一起反清复明”。
蔡斌大惊,还欲反抗,被早有准备的毕基卡勇士按倒制服。
彭宏澎领着明军先锋大将李赤心,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毫无准备的三千蔡斌部下缴了械。
严遵诰率领大军赶到了明溪,他下令将蔡斌押上来。
“蔡斌,汝可愿助本帅诈开辰州城?”
不料这蔡斌对徐勇十分忠心,骂不绝口。
严遵诰冷哼一声:“助纣为虐、冥顽不灵,拖出去,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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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州府治沅陵城,以中南门为中轴,分为东关和西关。
“站住,尔等是做什么的?再敢往前,吾就下令放箭了!”
驻守中南门的清军把总,厉声喝道。他并没有因为城下的军士装着清军的军服而稍有松懈。
彭宏澎陪笑道:“吾等是明溪守军,来取军粮”。
“胡说,军粮自有专人运送,何须尔等自取”。
“是大帅让吾进城议事,速开城门”。
“汝可有大帅的印信?”
严遵诰见守军十分警觉,暗赞,这徐勇带兵有方,看来诈城是诈不了了。只能硬攻。
中军大斾挥动,明军四下里杀出。刘文秀部攻东关;李赤心部攻西关;严遵诰自带陈友龙诸将攻中南门。
徐勇闻讯,亲自上城指挥防守。
“杀!”
明军将士奋勇登城。
徐勇虽然骁勇善战,但部下不过一万人马,又分了三千守明溪,四千守大、小酉山,城中守军仅三千人。
守了三天,徐部渐渐不支。
“快,跟吾去东关”。
明军登上了东关,徐勇正要带亲兵杀退明军。
“嗖!”
一支流箭射中徐勇右肩,钢刀落地。
“快,快护送大帅出城”。
亲兵们拼死保护徐勇,由西关出城,撤至大、小酉山,与沈邦清会合。
“大帅,您怎么来了?”
见到徐勇,沈邦清大吃一惊。
“唉!一言难尽,那彭宏澎乃是诈降,献了明溪,沅陵城也失守了”。
“大帅,如此,我军岂不是被明军包围了?”
“本帅在沅水岸边藏有船只,快,沈将军,随吾渡过沅水,守辰龙关”。
清军赶到沅水岸边,正要渡江,明军追兵已到。
“大帅速速渡江,末将来挡明军”。
徐勇急领军渡江,沈邦清率千余人马来阻明军。
“呼!”
一道黑影掠过,开山斧鲜血淋漓,沈邦清脑袋被砍落。
“呸,狗鞑子”,明军大将,皖囯公刘体纯吐了口唾沫,“弟兄们,给我杀!”
杀至岸边,徐勇已渡江逃窜。
徐大帅领着三千残兵,欲守辰龙关,不料明军大将杨辅臣已抢先占了壶头山、辰龙关一线。
徐勇不敢再战,逃至常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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驻守常德的续顺公沈志祥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此人不善战,能被封为囯公,完全是皇太极看在他是皮岛毛大帅小妾的从兄份上,拉拢降清的皮岛旧部而已。
不过沈志祥虽不善战,却善于拉关系。降清这么久,人家京城里有关系。
摄政王把三顺王调往武昌,令他守常德。
他觉得自己兵少,肯定守不住,但大清军法严苛,逃又不敢逃。只好托关系找多尔衮求情,要求放弃常德,也去武昌。
“囯公,摄政王的秘令到了”。
沈志祥大喜:“京里的关系起作用了”。
拆开一看,多尔衮秘令自己,酌情行事,能守住常德则守,实在守不住,可撤往岳州、武昌。
原来多尔衮亦觉得三顺王撤往武昌后,辰州、常德空虚。遂许沈志祥见机行事。
对沈志祥来说,这道秘令就是保命符。
他急召常德副将何九成、郑元勋,还有逃至常德的总兵徐勇议事。
“诸位将军,摄政王令本国公见机行事,明军兵多势大,常德肯定是守不住,大家赶紧随本国公撤往岳州,与马总兵会合”。
徐勇大惊:“囯公,常德位于湖广腹心,乃是战略要地。岂可不战而弃?”
沈志祥脸一沉:“混帐,摄政王令本国公统领全军,汝敢抗命不成?”
徐勇不敢顶撞,躬身退下。
沈志祥率着两万余清军,一矢不发,撤往岳州。
明军十分轻易地占领了军事要地常德,一时间湖广震动,百姓们翘首以盼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