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偏无陂,遵王之义”。
“无有作好,遵王之道”。
“无有作恶,遵王之路”
王墀璹、王墀琏、王墀珽一人拿着一本《尚书》,翻到《洪范》篇,大声吟诵。
师道尊严,杨先生拿着戒尺,威风凛凛地扫视着三个小娃。
这位杨先生,乃是遵义的一个秀才,据说其家以前是本地的豪族,受播州杨应龙之乱牵连,家道中落。
“扑嗤”,看着杨先生威严的样子,王墀珽笑出了声。他才六岁,天真烂漫。
“胡闹”,杨先生脸一沉,“把手伸岀来”。
王墀珽身子一滞,吐出了小舌头。
“把手伸岀来”,又是一声威严的声音。
小家伙伸出了小嫩手。
“叭,叭,叭”,杨先生毫不客气地用戒尺打起了手心。
“呀!好疼!”
散学后,王墀珽哭闹着要告诉母亲熊氏。
王墀璹急忙抱住王墀珽:“五弟乖,母亲最近心情不好,别去打扰她可好?”
王墀琏也拉着王墀珽:“五弟乖,四哥带汝去捉蟋蟀可好?”
“好呀,好呀”,王墀珽开心地拍着小手。
熊氏最近心绪不宁、闷闷不乐,前几日传出消息,袁韬、武大定兵败被杀。当时听到这个消息,夫君王祥只是淡淡地骂了一句,“这两个废物,真没用”,就急匆匆离开遵义,赶往了乌江关。但是,熊氏分明看见夫君说这话时,手抖了一下。她什么也没说,默默地为夫君收拾衣物。
天凉了,不知夫君在乌江关过得怎么样?熊氏让人给王祥送了一件自己亲手织的毛衣。
王祥穿上这件毛衣,立刻感到了一股暖流。
暗下决心要打好这一仗,为了自己的家人。
他也想过投降,可是不敢。从古至今,有哪个逆臣降了后,家人能有好下场?
王祥站在乌江关的关墙上,端着千里镜观察乌江对岸的明军大营。
大营里有五千明军,明军主力已经去了落蒙水。
王祥观察了一下炊烟,明军的炊烟和往常没什么不同。艾能奇久经沙场,临走时特意命令留守的部下多布炊烟,免得对岸的敌军起疑。
王祥点点头,转身欲回。
忽然一群大雁落入了明军营寨。
“嗯?空营?”
王祥大惊,问部下,“最近对岸有什么动静?”
“最近明军的小船划来划去,似有渡乌江之意”。
“虚张声势”,王祥冷笑,明军的主力必然离开了,才会这样虚张声势。
他们的主力去了哪呢?
王祥盯着地图,地图上的落蒙水清晰可见。
??
落蒙水畔,安坤问艾能奇:“荡虏侯,吾等何时渡河?”
“兵贵神速,让将士们吃点东西,半个时辰后渡河”。
半个时辰后,明军开始渡河,密密麻麻的竹筏,冲向对岸。
望着渡河的明军,“小霸王”王祥笑了。他比明军晚到落蒙水一天,但明军缺乏渡河工具,打造竹筏,花了一天时间。所以,正好赶上明军渡河。
兵法云,半渡击之。
王祥打了这么多年的仗,这个道理还是懂的。
王自奇登上了岸,他是大西军老将,现在是大明的总兵。
“快,列阵!”
王自奇刚吼完,一道熟悉的身影掠过,艾能奇冲到了前面。
这位荡虏侯每战必当先,因此落了个勇猛善战的名声。
一半的明军上了岸,还有一半正在渡河。
“出击”,王祥大吼一声。
“杀!”
无数的伏兵从河边的树丛中杀出。
普通将领遇到埋伏,一般都会选择后退。
艾能奇不是普通人,他不退。
从箭筒里取出长箭,射向敌人,箭无虚发,一筒箭二十枝射完,带走二十条生命。
敌人太多,射不尽,转眼冲到艾能奇身边。艾能奇取出长茅,连拨带挑,手下无一合之将,转眼间又连杀数人。
将是兵的胆,见艾能奇如此勇猛,明军士气大振,聚拢在主将身边,居然顶住了王祥军的攻势。
“此人好生了得”,王祥眯着眼,瞅着艾能奇。武举人出身的他,箭术亦出神入化。
取出箭矢,一箭射向艾能奇。
听到箭响,艾能奇侧身躲过,望向王祥所在的方向。
“嗯?居然能听声辨位”,“小霸王”王祥暗赞一声,取出三枝箭,连续射向艾能奇。
这是他当年中武举时的绝技——连珠箭。前两箭并未拉满弦,速度稍慢,目的是干扰对方听觉。最后一箭满弦射,后发而先至。普通的一石弓,已算强弓,王祥号称小霸王,力大无穷,用的居然是六石弓。
“嗖”,“嗖”两声,艾能奇听出声音,左右闪避。
“嗖”,后发先至的一箭到了。
“呀,不好!”
艾能奇再欲躲闪,已来不及。一箭射中额头,当场殒命。
天道好循环,善射者死于箭下。
“大帅”,王自奇大恸,抢过艾能奇尸首,引兵后撤。
此役,明军大败,损兵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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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溪驿,一支大军正在艰难跋涉。这是征西副将军李定国的兵马。
李定国讨平了袁韬、武大定二贼后,范友贤让他去西线指挥作战。
来到西线,李定囯见王墀遟、刘之复依靠赤水河防守,硬攻不易。他决定迂回作战,绕道镇雄府、经水西,绕过赤水河,直插王墀遟侧后。
一路上轻装前行,来到了沙溪驿,沙溪驿距离落蒙水只有三天的路程,正遇上王自奇、安坤败退的兵马。
“四弟呀”,见了艾能奇的尸身,李定囯伤心欲绝。
“大帅,人死不能复生。哭坏了身子怎么为荡虏侯报仇啊?”
诸将纷纷解劝。
李定国从悲痛中醒来,下令道:“偃旗息鼓、钳马衔枚,潜行至落蒙水,再渡”。
王自奇、安坤大惊:“大帅,敌军新胜,士气正旺,此时再战落蒙水,于我不利呀!”
李定囯沉声道:“吾轻装疾行而来,王祥必不知晓,他也绝料不到吾军这么快就卷土重来。以有心算无心,破敌易矣!”
明军偷偷潜回落蒙水,白天打造竹筏,晚上渡河。王祥军刚摆完庆功宴,毫无觉察。
靳统武部上了岸,窦名望部上了岸,王会部、陈健部、王自奇部、安坤部,一支又一支明军登陆,点上火把,杀向王祥大营。
夜间作战对明军有利,明军的伙食比王祥军好,所以得雀蒙眼(夜盲症)的人数比王祥军少。
“杀!”
王自奇一马当先,砍倒寨门杀入。
“杀!杀!杀!”
喊杀阵阵,几万明军潮水般冲入。
“这是哪来的明军?”
王祥惊问。
“大帅,快撤吧,再不撤就被包围了”
左右护着王祥往乌江关撤退,清点兵马,只剩两万余残兵。
王祥急令二儿子王墀遟派兵来援。王墀遟闻讯大惊,令刘之复领兵一万增援。
“快,准备金汤、热油、礌石,征发百姓守关”。
王祥打算死守乌江关。
守不住!乌江关之所以难打,是因为有乌江天险可以依靠。明军已渡过乌江,天险不在,王祥军又是新败,士气低落。这如何守得住?
很快,李定国追兵杀至,再次击溃王祥军,夺了乌江关。
王大帅落荒而逃,凄凄惨惨戚戚,逃到正安附近,见一寺庙。
问左右:“此寺何名?”
“禀大帅,此乃南岳寺”。
“唉”,王祥叹了口气,“且先进去歇息片刻”。
话音未落,喊杀大作,追兵包围了南岳寺。
“莫要走了贼酋王祥!”
“有斩杀王祥者,官升一级、赏银百两”。
喊话声此起彼伏。
王祥大怒,悲吼道:“吾绰号‘小霸王’,昔项羽败于乌江,此亦乌江。当年威震全川,不料今日竟无一人引手援吾,不复求生也!”
骤起驰入明军阵中,杀数十人后力竭,返回南安寺自刭,时年四十三岁。
刘之复的援兵赶到,见到处都是溃兵,寻了几个溃兵询问道:“大帅何在?”
“在正安南岳寺”。
刘之复赶到南岳寺,杀散追兵,却只寻到王祥的尸体。
不由得悲鸣:“大帅啊!末将来晚了!”
喊杀声四起,又一股明军追至。
刘之复不敢久留,带着尸身来到乌江岸边,以火焚之。骨灰一分为二,一部分埋在江岸边,一部分带回遵义给熊氏。
后世,乌江岸边有坟,俗指为西楚霸王坟者,不知即王祥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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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说一个人悲伤到了极点,是不会有眼泪的。
刘之复逃回遵义后,将王祥的骨灰罐交给熊氏,熊氏一滴眼泪都没流。
她抱着骨灰罐默默地抚摸着,那些埋藏在心底的记忆,在脑海中穿梭。
那一年,她十六岁、他十九岁。他练完拳,饿,盯着庖屋前挂着的熏肉、腊鱼怔怔地看,她扑嗤一笑,塞给他一个装满小点心的食盒,羞红着脸,飞快地跑开了。
他受了王应熊府二管家的欺负,情绪低落,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院里的台阶上发楞,她急然出现,安慰他,“君勿自弃,他年必为囯家栋梁!”
那一日,他去考武举人,临行向她发誓,若得中,必来娶她。她偷偷地跑去向佛祖上香,求佛祖保佑他一定高中。
“夫人”,刘之复的一声低唤,将熊氏拉回到现实。
逝者已逝,活着的人必须为生存挣扎!
“夫人,明军即将兵临城下,大帅不在了,人心惶惶,是不是请大公子回来主持大局?”
熊氏感激地望了刘之复一眼,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王祥兵败后,诸将只顾自己逃命,唯有刘之复抢了王祥的骨灰回来。王祥战死后,人心叵测,又是这刘之复竭力稳定着危局。若没有他,不知有多少人欲卖自己母子求荣。
“刘参将,汝速招璯儿、遟儿还有王命臣将军回防遵义”。
“是,夫人”。
熊氏想了想:“另外,再秘密遣人和明军谈判,告诉范友贤,若他肯给我的孩子们一条生路,遵义愿归降朝廷。此事要秘密进行,免得动摇军心”。
“夫人放心,末将省得”。
刘之复领命退至门口,忽被熊氏唤住。
熊氏向刘之复深深地道了一个万福,“这段日子,多谢刘参将了!”
刘之复眼睛一酸,“夫人放心,末将誓死保护夫人和少主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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播州府容山司范友贤大营,范友贤接见了熊氏派来的使者。
“王夫人使汝来有何话说?”
“夫人派吾来向大帅请降,若大帅肯放过诸位公子性命,夫人愿举遵义而降”。
范友贤心里冷笑,战败者有何资格与吾谈条件?
沉声对使者说道:“汝回去告诉王夫人,诸位公子乃是罪将亲属,本帅无权决定其生死,必须由监囯圣断。若她迷途知返,尽速归顺朝廷,本帅会替她酌情向监囯求情,是生是死,全凭造化了”。
使者领命而返。刚走,范友贤便召集众将商议。
“那熊氏迟迟不肯投降,无非是仗着手上还有些兵马。东线的贼将王命臣部,目前驻于湄潭县。本帅欲全歼这王命臣,诸君久战疲惫,尚能再战否?”
“末将愿随大帅死战!”
“好!这才像是吾大明的将军!”
范友贤下令皮熊、武邦贤率军两万,渡过湄潭水,抢占三度关,截断王命臣西逃遵义的道路;自己率领杨光谦、马万年等将,领兵四万追击王命臣。
王命臣接到熊氏命令后,率部弃湄潭城往遵义逃窜。
逃到三度关,发现此关已被明将皮熊、武邦贤抢占。
王命臣叫了一声苦,只得率部攻打三度关,企图打通逃往遵义的道路。
攻了半天,没打下来,范友贤的追兵到了。
“杀!”
喊杀冲天,四周皆是明军。
“弃械免死!”
随着一声声喝叫声,被团团包围的部下再无斗志,纷纷缴械投降。
“唉!此天命也!”
王命臣长叹一声,扔掉了手里的刀,跪地请降。
王墀璯、王墀遟率部逃回了遵义,加上城里的守军,遵义城内仍有守军六万。如果东线王命臣的几万人马能撤回来,十万人齐聚遵义,未必不能一战。
“报!大公子,王命臣将军兵败被俘了!”
王墀璯一阵眩晕,定了定神,牙齿咬得咯咯响,“传吾的将令,征发全城百姓上城协守,遵义要战至最后一兵一卒”。
“璯儿”,一声轻柔地呼唤,熊氏走了进来,脸色平静如水。
“事已至此,何必让遵义百姓与吾家一起陪葬,下令投降吧!”
二公子王墀遟不服,“母亲,儿尚能战!”
“住口”,熊氏眼一瞪,“男子汉大丈夫,要输得起!”
王墀璯劝王墀遟道,“二弟,听母亲的话,降了吧!”
遵义的城门缓缓打开,熊氏带着王墀璯、王墀遟、刘之复诸将跪于城门边,六万大军齐卸甲,倒也蔚为壮观。
范友贤骑在一匹高大的枣红马上,得意洋洋地入了城。
“吁”,枣红马在熊氏的面前停下。
“汝就是王祥之妻熊氏?”
“正是罪人”。
“王祥谋逆,汝为何不劝?”
“妄身多次劝夫君勿与朝廷为敌,奈何不听,至有今日之辱。求大帅看在罪人等献城投降的份上,饶犬子一命!”
范友贤一时沉吟。
“求大帅开恩,饶夫人和公子一命”。
范友贤一瞅,是降将石琳。当日石琳降明,王祥送还石琳家眷不杀。种善因,得善果,今日石琳亦为王祥家眷求情。
“唉!此事非本帅能作主”。
熊氏用祈求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范友贤身后的李占春、于大海、侯永锡三人。此三将以前皆是四川藩镇,和王祥一起打过张献忠、抵抗过豪格,多少有些交情。
被熊氏瞅得受不了,李占春来到范友贤马前跪倒,“请大帅开恩!”
“请大帅开恩”,于大海、侯永锡亦跪下,
“唉”,范友贤又是一叹,“尔等都起来吧,本帅向监囯上疏,为熊夫人及诸公子求情便是”。
熊氏等起身称谢。
范友贤来到府衙,收编降兵、封存府库,忙得不可开交。
忽听人报,王祥之妻熊氏自缢殉夫了。
不由长叹道:“好贞烈的女子!”
旁边的幕府书记却道:“这妇人好强的心机!”
“哦”,范友贤一楞,“缘何作此言?”
“大帅今日在众将求情下,勉强答应上疏替熊氏及诸子求情。熊氏恐这是大帅的敷衍之语。如今她这一死,您是堂堂大帅,又怎会违背对死人的承诺?这是用自己一命来换五个儿子的命啊!”
范友贤长吁道:“虽然如此,其情亦可悯耶!”
遂令人将熊氏葬于乌江之畔的王祥墓旁,又上疏朱亨嘉替王祥诸子求情,言“祥虽死,旧部降者尚众,若赦其子,必能收诸将之心”。
看了范友贤上的疏,朱亨嘉笑道:“这个老范,样子长得凶,却是个善心人呢!”
既然心腹求情,朱亨嘉下令免王祥诸子之罪,但是不能留在播州,以免生变。下令迁往叙州居住。叙州有自己的心腹、狠人陈邦彦在,谅这几个小毛孩子也翻不了什么大浪。
荡虏侯艾能奇死得壮烈,令其子艾承业降一级袭爵为荡虏伯。
此役,李定国功勋卓着,封其为秦国公。
为纪念平蜀之役,改封定北公范友贤为蜀国公。
后世,乌江之畔的“霸王墓”和“夫人坟”成了着名的游玩之所,有痴男怨女在此锁心许愿,不亦乐乎。
有落魄士子、号“泱泱大明”者,感其事,在“夫人坟”旁作无题诗一首纪之,曰:
已为比翼鸟,
何必羡王昌。
夫死妇即死,
君亡妾亦亡。
又作《蝶恋花·殉情》一词,曰:
昔日相识学士府。
往事如烟,恩爱无重数。
莫道霸王无觅处,美人恩重一抔土。
惟愿朝朝与暮暮,
三尺白绫,痴魂随君舞。
情义深深深几许?无陵江水相思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