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层木楼,古朴典雅,楼外的酒幌(酒旗)迎风招展,柜台的酒架上摆着“老春”烧酒,一楼客堂内放着多张方桌、方凳,二楼则是雅间。
陶记饭铺是宁国府宣城县的老字号,店面不大,可自陶匡明爷爷辈起,便在此开张,颇有几道招牌菜。不过如今乱世,吃酒的人少,陶匡明辛苦经营,也不过勉强维持而已。
“掌柜的,来个雅间”。
一声虎吼,震得饭铺发抖,黑乎乎铁塔般一条壮汉走了进来,乃是马义魁,其后还有四人:方开之、高继先、于生之、胡君信。除胡君信是本地人外,其他均是在宣城营生的宁国县人。
陶匡明笑了,这几位声音豪气,可除了高继先开了间盐铺有些闲钱外,其余皆是些穷汉。奇怪的是,每次到他的店铺,必要雅间,点一盘酱菜(腌制的小菜,香菜、生姜、大蒜、芝麻萝卜条之类)、一壶水酒,一坐便是大半日,鬼鬼祟祟地,不知在密谋些什么。他一时好奇,偷听了几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几位瞧着破衣旧衫,却在做着天大的事情!
陶匡明平生最敬佩忠义之士,所以并不以他们点的菜少却占了雅间而嫌弃,反而倍加周到热忱。渐渐地,他们也习惯了以陶记饭铺作为聚会的地点。
“几位还是老规矩,一盘酱菜、一壶水酒?”
“不,此次咱们有贵客,劳烦掌柜的再加一盘冬笋、一盘板栗”,胡君信犹豫片刻又道,“再来盘琴鱼干”。
“好咧,您稍候”。
五人进了雅间,半晌又来了两人,当先一位是个僧人,瞎了只眼,穿着件宽大的僧袍;后一人则是军士打扮,号衣背后,印着个大大的“兵”字。
陶匡明满面堆笑,“两位请,五位尊客已等候多时了”。
僧人礼貌地一笑,露出满嘴白牙,带着那军士走进雅间。
陶匡明想:这位定是个贵人,寻常百姓焉能有如此好牙?
他猜得没错,这和尚乃是浪迹于宣城、宁国、芜湖一带的反清义士安和尚。安和尚姓安,本是弘光朝中军都督府官员,反清时被射瞎了一只眼,官宧人家,所以才有一口好牙。因为经常扮作僧人,四处联络义士,索性化名为安和尚,真名反倒无人知晓。
“安大哥!”
众人一见安和尚,纷纷起立。人的名、树的影,宁宣芜广一带,提起安和尚的大名,谁人不敬?
胡君信瞅着安和尚身后的军士问道:“安大哥,此乃何人?”
他们皆是反清复明的义士,一见身穿清军号衣的这位,自然心里别扭。
安和尚一笑,“此是义士许大成。他原是鞑子宁国营军士,在紫山遇到吾,被吾说动,愿跟吾一起共谋大事。有他在兵营内策动,大事必成”。
众人听后大喜,一口一个许兄弟叫着,气氛融洽了许多。
“几位尊客,酒菜来了!”
陶匡明亲自奉上酒菜。众人一见,除了自己点的那几样外,还多了一盘花菇田鸡、一盘炖鸽、一盘雪花金鲐鱼,酒也不是自己点的水酒,乃是宣城名酒:“老春”。
这“老春”烧酒可不一般,乃李白好友、宣州着名酿酒师纪叟所酿。李白最爱喝纪叟酿的酒,纪叟死后,他为其立碑一块,上镌悼诗曰:“纪叟黄泉里,还应酿老春。夜台无晓日,沽酒与何人?戴老黄泉下,还应酿大春。夜台无李白,沽酒与何人?”
太白一生,写了无数咏酒诗,但写给酿酒人的诗,唯此一首。
胡君信有点惊讶,“掌柜的,吾等未点这许多菜,也未要‘老春’,您是不是弄错了?”
陶匡明正色道:“几位尊客在做些什么,小老儿不敢知道。只是心中敬重几位的为人。这顿饭,小老儿请客!”
说完,掩上门,施施然走下楼去。
“想不到这老儿也是个忠义之辈”,于生之赞道。
“人心思明,谁无汉思?”方开之热泪盈眶。
安和尚忽然哈哈大笑,端起酒坛,给每人倒了碗“老春”,“这可是好酒,当年太白先生便是饮此酒,写出了‘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的千古名句。大家同饮,莫要辜负了掌柜的一番心意”。
??
一壶泾县特尖、一碟板栗外加一碟赤岭山药,两位儒生打扮的人正在沈家大宅的书房里密谋。
这两位儒生,一个是原大明分巡登莱道海防佥事沈寿岳,另一个是崇祯十二年解元汤斯祜。
在宁国府宣城县,提起沈家大宅,无人不晓。
沈氏是名门望族,上一代家主乃是大明朝名将沈有容。现任家主是沈有容第四子沈寿岳。当年沈寿岳和弟弟沈寿峣组织义军抗清,兵败后沈寿峣被杀,沈寿岳回到老家,闭门不出,安心谈书。
宁国知府张献素对他不放心,派同知张经猷、照磨(掌管宗卷、钱谷的属吏)韩旺喜假意与其结交,实则暗中监视。不料这二人被他一腔正气所摄,反被其策反,上报张献素说,沈寿岳日日在家读书,并无反意。张献素遂不以为意。
所谓在家读书,不过是等待时机而已。监国靖王大军北指,大明忠臣沈寿岳自然憋不住了,四处联络义士,又派人联系朱亨嘉,制定了一个袭取宁国、宣城二县,乃至太平府、广德州的计划。
朱亨嘉欣然同意。也正是该计划,促使他三路分兵,准备在泾县围歼济度和洪承畴。
汤斯祜问沈寿岳:“巨山兄,监国那边怎么说?”
“监国同意了,他已派恩平侯高明贵兵发宁国,与吾等里应外合”。
“好”,汤斯祜叫了声好,旋即又道,“宣城鞑子兵少好办,只是宁国恐怕不易取”。
清军将主力集中到泾县、宁国、太平、旌德诸县,宣城空虚,只有一个守备八百兵。沈寿岳手中有父亲留下的两百多上过战场的家仆,汤斯祜亦有一百多家仆,安和尚有二百余江湖义士,他们还策反了同知张经猷、照磨韩旺喜、捕头管得生、宁国营兵士许大成。其中管得生甚为重要,不仅管着快班,也兼管着皂班和壮班,手下有各类衙役三百多人。许大成也策反了十几个宁国营军士。又有宁国府武生汪伸与他们合谋,汪家亦有百名壮丁。
宣城可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不过宁国县却有清军左标提督李本深率一万兵马驻守,所以汤斯祜说宣城好办、宁国不易取。
沈寿岳微微一笑,“贤弟勿忧,吾已派安和尚、许大成去联络宁国义士马义魁、方开之、高继先、于生之、吕四九、周惟德,还有胡君信、汪文仲,让他们去宁国潜伏。宣城是宁国府治,吾等先在宣城起义,李本深闻之必从宁国派兵镇压,如此宁国便空虚了。只要恩平侯的大军攻破千顷山或紫山,抵达宁国城下。便让胡君信带人四处放火,夺取城门,里应外合。如此,宁国必破!”
汤斯祜大喜,“巨山兄此策甚妙!”
沈寿岳又笑道:“愚兄还有两个喜讯要告诉贤弟,只怕贤弟听后更会欢喜得夜不能寐呢”。
“哦,兄长快讲”。
“其一、伪清广德州知州于浩、建德知县王天福欲和吾等一起,归顺大明;其二、许大成有个结义兄弟王田是芜采营军土,据他说伪清芜采总兵卜从善,闻监国斩杀尼堪、吴达海后,惶惶不可终日,似有归降之意”。
“太好了!天佑大明啊!”
“等宣城起义后,吾欲让贤弟去芜湖,劝降卜从善。贤弟可敢去?”
汤斯祜慨然道:“兄长说得哪里话,吾乃大明解元,为大明尽忠,理所当然,有何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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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记饭铺的雅间,酒意浓浓。“老春”烧酒很烈,义士们喝得很尽兴。
“安大哥,您和许兄弟约我等至此,究竟有何吩咐。请说吧!”
胡君信、马义魁、方开之、高继先、于生之诸人望着安和尚,迫不及待。
安和尚神色一肃,“吾此来,是奉沈公之托,请诸位兄弟回宁国县潜伏。等王师至宁国时,里应外合,放火、夺城门。诸位可敢去?”
一听安和尚提到沈寿岳,众人无不敬仰。沈家满门忠烈:沈寿岳、沈寿峣组建义军抗清,沈寿民、沈埏、沈廷璐义不仕清,沈士柱在芜湖反清,“江左称家世忠节者,常首推宣城沈氏”。
众人齐说愿往:“沈公有命,我辈岂敢推辞?”
“好,这才是吾安和尚的兄弟,实不相瞒,吕四九、周惟德,汪文仲三位兄弟已经先行潜回宁国了。沈公说了,蛇无头不行,宁国诸义士,皆由胡君信指挥”。
“我等皆愿听从胡大哥号令!”
胡君信亦昂然道:“胡某愿和诸位兄弟同生共死!”
马义魁忽然道:“既然大伙情投意合,不如在此结拜为兄弟如何?”
众人齐声叫好。
遂挂上关公像、摆上三牲,取了活鸡,燃上香,饮了血酒,交换了“金兰谱”,结拜为异姓兄弟。
从此,江湖上多了段“七兄弟”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