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弋江畔有城名泾县,是为“汉家旧县,江左名邦”。这座城建于青弋江东侧,西城墙下有台阶,直抵江边。
济度和洪承畴的五万三千兵马龟缩于城内。七年前,泾县被张天禄、于永绶屠过一次,城内的人口不多,很空旷,五万多清军待在城里倒不拥挤。
洪承畴久经战阵,令张天禄守东城、李茹春守南城、胡茂祯守西城、张勇守北城,吐尔玛为中军。又加强巡视,缉拿可疑人员,以防里应外合。
朱亨嘉的大军到了,和刘文秀、高明贵会师后,明军围攻泾县的总兵力达到了十三万多,其中有李本深、卜从善的一万六千降兵。
扎好大营,来犒军的百姓络绎不绝。
这座城,和清军有着血海深仇。城里被屠的人家,在城外皆有亲属。听说监国靖王率大军来为泾县百姓报仇了,男女老少皆杀牛烹羊,以迎王师。更有数千青壮前来投军,这些青壮,没有经过训练,直接编列入伍,会影响战力,朱亨嘉将他们编入辎重队,一边训练,一边帮忙填护城河。
数万军士、青壮,推着斗车、背着沙袋,奋勇填河。
“开炮、放铳,射死他们”,洪承畴下令。
“轰轰轰”,“呯呯呯”,城上铳炮如雨,企图延缓明军填河的速度。
“轰轰轰”,“嘭嘭嘭”,明军的大炮、投石机,用炮弹、石弹反击清军,掩护己方人员。
填河的明军分两拨,每拨数万人,一个时辰轮换一次。小小的泾县,城池虽然坚固,护城河却并不宽。怎禁得住数万人不停地填埋,不过大半日工夫,沟壑变坦途,护城河不见了。
城墙上,济度、洪承畴面如土色,敌人的声势竟然如此之大!
明军填平了护城河后,并不急着攻城,而是稳扎营寨、深沟壁垒。
朱亨嘉今年五十六了,老将用兵,就一个字:稳!攻城之前先把自己的营寨扎稳,让洪承畴无计可施。
“宁国绿营的弟兄们,大家都是汉人,何苦为鞑子卖命!俺以前是芜采绿营的,跟着卜大帅归明后,吃得好,穿得好,百姓见了也夸咱好!别提多舒坦!”
“甘陕绿管的弟兄们,俺是李本深大帅的部将李虎,大帅已经带着俺们归降大明了。监国靖王有令,降者免死!”
“监国靖王令,有斩虏酋济度之首、献城而降者,赏银千两”。
一队队的清军降兵,对着城头喊话。昔日袍泽的喊话,让城头的绿营军心动荡。
洪承畴牙一咬,“加强巡视,发现有与明军勾连者,杀无赦!”
他越想越不放心,又从梅勒章京吐尔玛的部下中,抽调了八千满八旗,每面城墙安排两千人,以防不测。
明军一边垒起炮台,一边继续大打攻心战。
监国靖王发话了,“攻城为下,攻心为上”。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各军主将,纷纷想点子瓦解敌军。
主攻北城的新泰侯郝尚久听说北城守将是甘陕绿营的张勇,心生一计。令部下的陕西籍士兵,唱起了同州梆子《破宁国》(又名《收朱亮祖》)。
《破宁国》讲的是,元顺帝末年,宁国都尉朱亮祖归降大明太祖朱元璋的故事。当年李自成练兵时,常以同州梆子戏作为军戏娱乐将士。明军的将士很多来自于归顺的大顺军,陕西人多,会唱同州梆子的亦多。
当唱到最后,朱亮祖降明那一折时,城上的甘陕绿营军士无不变色。字正腔圆的陕西腔,让他们想起了远在甘陕的亲人。
主攻东城的恩平侯高明贵、主攻南城的伏虏侯刘文秀、主攻西城的王国玺各有高招,一时间城里的清军人心惶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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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将军、洪经略,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末将请求夜袭明军,挫敌锐气,也能提高我军士气”,徽宁池太提督张天禄向济度、洪承畴请战。城里的清军中,他的部下参战的晚,伤亡较小,编制也最齐整。
“可是明军的营寨,皆已挖好了壕沟壁垒,袭营未必能成功,反倒容易增加我军伤亡啊”,洪承畴有些犹豫。
“末将已经查探清楚,城南皆是山地,土石坚硬,明军的壕沟尚未挖完。末将从南门出击,必能挫敌锐气”,张天禄很有信心。
洪承畴想了想,说道:“吾让右都督、甘肃总兵张勇跟汝一起去,要打,便狮子搏兔,全力以赴!”
尽管派出了麾下最能打的两员将领,尽管张天禄胸脯拍得梆梆响,洪承畴依然感觉心神不宁,有种不祥的预感。他定了定神,将颓丧之气赶走,满脸堆笑地激励张天禄和张勇,“泾县安危,皆在此战,二公勉之!”
“洪经略放心,末将一定死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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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崇祯二十五年四月二十三日丑时,夜幕沉沉,人皆昏昏。
南城门开了,张天禄对弟弟张天福、儿子张其龙、副将杨守壮、赵大捷道:“汝等平素里自夸武勇,今日正是效命之时!”
“大帅放心,末将一定死战!”
三万清军鱼贯出城,张天禄部一万八千人走在前面,张勇部一万两千人紧随其后。
朱亨嘉在城南、城北各布有三万兵马,城西的青弋江上布有万余舟师,在城东放的兵马最多,足有六万。本想以城东为主攻方向,不料城东尚未打响,城南先战了一场。
城南的明军主将是伏虏侯刘文秀,陕西延安人。清军主将张天禄是陕西榆林人;张勇是陕西咸宁人。这是一场三个陕西人之间的战斗。
刘文秀是宿将,将营寨布成三层,第一层为武邦贤、蔺养成部一万兵马;第二层是李元胤部一万兵马;自领一万兵马于第三层。虽然壕沟尚未挖成,拒马枪、铁蒺藜、绊马索却放了无数。
“啊!”
随着一名清军被铁蒺藜刺破了脚,发出惊破夜空的嚎叫,夜袭战打响了。
张天禄、张天福、杨守壮猛攻武邦贤的营寨;张其龙、赵大捷猛攻蔺养成的营寨。张勇率赵光瑞、佟透、王进宝诸将接应。
“杀!”
张天禄闯入武邦贤的营寨,砍倒了武邦贤的将旗,武邦贤无奈,撤往李元胤处。
蔺养成却不肯退,他以前是着名的反贼,有个匪号“争世王”,一向骁勇敢战。投奔朱亨嘉后,屡立战功。
“撤退?俺蔺养成丢不起这个人!”
蔺养成拒绝了部下后撤的请求,据寨而守。
赵大捷来了,他是清军副将,跟随张天禄镇压义军起义,立过不少功,很狂。
“弟兄们,跟着本将杀!打垮了明军,回城领赏!呀!”
刚吼了一声,一枝羽箭穿腮而过,赵大捷如一条被穿腮的鱼,倒地抽搐。
箭是蔺养成射的,他射倒赵大捷后,领军杀出营寨,反攻清军。张其龙怕了,作为少帅、张天禄的长子,他没打过硬仗,拔腿就跑。
蔺养成哈哈大笑:“哈哈哈,这伙清军真他娘的怂!”
夜仍黑,身经百战的“争世王”经验丰富,不冒进,击退张其龙后,率军返回,依寨而守。
张勇见张其龙败回,率军接应,赵光瑞、佟透、王进宝诸将凶狠地冲击蔺养成的营寨。
甘陕绿营比徽宁池太绿营更悍勇,蔺养成渐渐抵挡不住。张天?击退武邦贤,亦杀向蔺养成。
血染战袍,“争世王”蔺养成终于力竭,倒在血泊中。
他的牺牲,给城南的明军争取到了时间。刘文秀领军从第三层营寨赶到了第二层、和李元胤、武邦贤依寨而守。
刘文秀打老了仗,一交手,便判断出清军人数和自己差不多。急忙向朱亨嘉求援兵,围歼这股敌人。
“再守半个时辰,退守第三层营寨”,刘文秀淡淡下令。
“大帅,我军的营寨坚如磐石,为何轻弃呀?”
李元胤和武邦贤不解。
刘文秀怒道:“军法如山,只管执行,啰嗦个甚?”
折损了大将蔺养成,伏虏侯心情很不好,火气也大了。
二将不敢多言,准备后撤。
清军攻了半个时辰,不得寸进。
张勇驰至张天禄跟前,“大帅,我军已攻了一个半时辰了,仍未攻破敌寨,万一城东之敌来援,就不妙了。回城吧”。
张天禄点点头,正欲下令回城,忽见明军纷纷后撤,营寨松动。大喜道:“张总兵,明军顶不住了,打垮了城南之敌再回城!”
说罢,张天禄率军向第三层明军营寨冲去,张勇不得已,只好跟随。
刘文秀诱敌深入,退至第三层后,死战不退,牢牢地拖住清军。
时间一刻一刻地过去,转眼又是一个半时辰,天都亮了起来。
张勇大急,“大帅,快回城吧,明军的援兵要到了!”
张天禄不甘心,悻悻地吐出了一个字:“撤!”
正欲回城,烟尘滚滚,明军的援兵从东城赶至。
朱亨嘉一接到刘文秀的军报,立即留高明贵防守城东大营,令孙广威率九千骑先行,自己亲率张成武、塔天宝、赵勇、秦裕春、姚友兴、李来亨各部三万一千步兵紧随,务要歼灭出城的这股敌人。
一见这滚滚的洪流,张天禄、张勇大惊,齐吼道:“快回城!”
清军撒腿便往回跑。
来时容易回时难!
孙广威的骑兵先至,清军杨守壮部首当其冲。杨守壮正跑着,忽然脑后一阵刀风,头便飞了出去。
见援军赶到,刘文秀、李元胤、武邦贤从营寨率军杀出。
张勇的部将赵光瑞、佟透突得太靠前,没来得及跑,被团团围住。
“弟兄们,想活命便跟我冲出去!”
赵光瑞嘶吼着,带亲兵猛往回冲。
“这狗鞑子凶得狠,放铳,给我狠狠地射”,赵勇下令放铳,他的部下是车炮兵,火铳数量多,几轮齐射,射死了赵光瑞和他的几百亲兵。
“末将愿降!”
佟透跪地求饶。
“狗鞑子,还我蔺兄弟命来!”
宜都伯塔天宝和蔺养成皆是闯军旧部,二人感情甚好。闻蔺养成战死,红了眼,也不管佟透降不降,一刀劈死。
张成武紧追张天禄不放。张天福急道:“兄长速退,我来断后”。
张天禄点点头,打马狂奔。
张天福抵挡了片刻,惨死于乱军中。
此战,清军损失了一万三千人,明军损失了一万人。
明军粉碎了清军袭营的计划,泾县城里的清军陷入到一片愁云惨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