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直隶长芦盐场的码头上,范氏商队管事范守富指挥着力夫将一袋袋盐运上船,准备经卫河(海河),运往北直隶、河南、山西各地销售。
“五公子,要不要挂出咱‘范字号’?”范守富开心地问,语气中带着几分希冀。
这段时间,老范家在商战中连遭打击,损失了很多大生意。介休范氏的家主范三拔本能地感到了危险,下令各地的商队低调行事,能不挂“范”字旗便不挂,避免招摇。
范守富的商队,有日子没挂“范字号”了。他是范氏家奴,为老范家行了一辈子商,真的想挂“范”字旗。
“嗯,挂起来吧”,范毓奇低声微笑道,募地,又提高了音调,“不仅要挂出咱家的旗,还要敲锣打鼓。吾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咱介休范氏,依然是天下第一商!”
“咣当当~咣当当~”
老范家的船队沿着卫河行驶,一路上敲锣打鼓,好不热闹!那杆覇气的“范”字旗,迎风招展,似乎在与锣鼓声交相呼应。
“这是谁家的船队,这么招摇!去,打听一下”。
青县码头,一名身着青袍、三十岁左右的书生淡淡地吩咐身边的家仆。
家仆去了一会儿,很快返还。这么招摇,想不知道是谁家的船队都难。
“什么!介休范氏!”
书生听完攥紧了拳头,手腕上的青筋因为愤怒而暴起,“岂有此理,一窝汉奸,居然敢招摇过市!本府要上疏圣上,抄了这汉奸的家!”
此人不是别人,乃是新任的河间知府吕留良。
吕留良,字庄生,浙江崇德县人,博学多艺,精通天文、谶纬、乐律、兵法、骑射等二十四项绝艺。血性汉子,从小便有咯血疾,身体弱,十五岁那年,带病在太湖一带募义兵抗清,左股中箭,遇天雨辄痛。后来,光武帝开科举,他又从浙江跑去应试,得中探花。
他为官清廉、刚正不阿,在大明收复澳门的时候,立下大功,刚升任正四品河间知府。
大明各府,除了国都所在的应天府尹、顺天府尹为正三品外,其他皆为正四品知府。
正四品官看着蛮高,可以吕留良的资历,则有些慢了。当年第一批科举的一甲三人:状元王介之,任正三品左副都御史;榜眼史大成,任正二品漠北巡抚;唯有探花吕留良,才是个正四品的知府。
之所以升得慢,跟吕探花的个性有关。这位只会做事,不会做官,虽有一腔热血、两袖清风,却完全不懂人情世故,在大明朝,真得很难吃得开。
比如,他任香山知县时,别的知县上任前都要找知府等上官汇报思想,他倒好,直接上任,甩开膀子大干特干,完全不知道还有向上官汇报思想这种事;再比如,他一点都没有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觉悟,喜欢管闲事,任香山知县时,看澳门佛朗机人的炮台不顺眼,多次向两广总督郑封、辽东总督佟养甲(当时协管澳门通商事务)、广东巡抚金维新等人请求拆掉夷人炮台。这么大事,岂是汝一个小知县管得了的?没人搭理他。一怒之下,直接上疏朱亨嘉。完了,又犯了官场大忌:越级上报,得罪了一大帮上官。
如果这么发展下去,吕留良十有八九要在香山知县的位置上生霉、发臭、干到死了。
命好,新上任的武英殿大学士、两广总督苏观生,性格和吕良留相似,也是大明朝出了名的“二货”。
苏观生,字宇霖,莞城(东莞)人。此人科举不顺,大器晚成,三十岁才考上生员。虽然科举蹉跎,却有一副硬骨,人送外号“三不要老爷”。那一年,他任无极知县,为百姓平反冤案,得罪了上官,遭到诬陷。他说:“我不要官,不要钱,不要命,奈我何!”从此得了个外号:“三不要老爷”。
“二货”看“二货”,自然是极顺眼的,苏观生怎么看吕留良,怎么喜欢,多次夸奖吕留良是国之干城。
可惜吕探花得罪的人太多,在吏部三年一次考核外官的大计中,居然只得了个“中等”。
苏观生大怒,使人骑快马带书信给当时负责大计的吏部侍郎顾奕,说:“香山知县吕留良,若是不能列为优等,必是汝考核不公,予定要参汝一本!”
顾奕一瞅,苏老儿那“三不要”的臭脾气上来了,咱惹不起!左右不过一个小知县的考核而已,卖个面子吧。下令底下人,把吕留良由“中等”改为“优等”。
就这样,“三不要老爷”顶着重重压力硬挺吕探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挺上了知府的位置。
不知是什么人使了坏,虽然升了知府,却没能留在广东、继续跟在欣赏他的苏大学士后面混,而是被人一脚踢到北直隶河间府去了。
调走前,苏观生请吕留良吃了顿饭,语重心长地点拨道:“庄生啊,汝禀性刚烈,嫉恶如仇。只是北直隶可不比广东,不在老夫身边,凡事须得小心!为人当学着圆滑一些,方是处世之道”。
吕留良不禁感动,眼眶红了,“苏公良言,予铭记在心。只是天生这副犟脾气,怎么改也改不了。此生若能如苏公一般,被百姓加个美号,于愿足矣!”
此话挠到了苏观生的痒处,他一生最得意的便是任无极知县期间,不畏强权,平反冤案,被无极百姓起了个“三不要老爷”绰号,百姓们还为他在无极县立了块功德碑。每当遇到困难,一想到那块碑,苏大学士便恢复了无穷斗志。
听吕留良这么说,苏观生不再劝他圆滑,反而勉励道:“昔年于忠肃公曾言,‘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汝这犟脾气真要是改不了,不改也罢。只要汝行得正,坐得端,老夫定为汝之后援!”
得了“三不要老爷”的鼓励后,吕探花豪情满怀地乘船去北直隶河间府上任。
刚下船,不急着去府衙,而是化作一书生,去各县探访民情。至青县时,正巧遇到了老范家的商船队,彩旗飘飘、锣鼓喧天的热闹场面。一问,竟是伪清“八大皇商”之首介休范氏。
吕留良直气得浑身发抖。他是和清虏血战过的,当年在太湖组织义军反清,比他大四岁的侄子吕宣忠殉国,他悲愤莫名、呕血数升。为了恢复中华,多少烈士捐躯!可那介休范氏,甘为清虏走狗,贩运军事物资,出卖明军情报。一窝汉奸,到了今日,竟仍敢横行!
人一生气,火就旺;火一旺,便顾不得三七二十一。
吕留良的臭脾气一上来,立即给光武帝上疏。因为实在太气,这道疏竟然是用密折的形式上的。
朱亨嘉为了巩固皇权,建立了密折制度,允许和鼓励四品及以上的官员,直接向皇帝递密折。偏吕留良是个有主见的,上疏反对,认为密折鼓励臣下告密,使广大臣僚人人自危;密折内容彼此都不得而知,大臣即使被诬陷也无处申诉;若用密折越级言事,必定会引起上下猜疑,不利于政务的推行。建议取缔。
可朱亨嘉却觉得密折能增添皇权的权威和神秘感;让官员相互告密,以后便没人敢欺瞒朕;有利于下情上达。所以,这是个好东西,能让普天之下,唯朕独尊。不能取缔,得保留。
吕留良劝皇帝,没成功,一赌气,坚决不上密折。哼,如果每个四品及以上官员,都和予一样,坚决不给陛下上密折,这密折制度便也就名存实亡了!
不过,这密折却有一宗好处,速度快,可以直递君前。
这一次,吕留良被老范家的嚣张激怒了,为了尽快收拾他们,第一次使用了密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