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热,南京孙园,夏蝉鸣叫个不停。
“阁老,何老儿来势汹汹,若不反击,恐怕吾辈危矣”,礼部左侍郎郭都贤对孙金鼎说道。
“是啊,阁老,何老儿若烈火,若不浇上一壶东海水,吾辈必被烧成飞灰”,孙金鼎的另一心腹兵部右侍郎万翱亦道。
其他,诸如吏科给事中丁时魁,监察御史金堡等,皆主张反击。
“老夫岂不知被人追着打,迟早要遭殃,可如何反击?何老儿号称廉洁,抓不住他贪腐的证据;他又整日只知吟诗作赋,写些马屁文章奉迎陛下,不干实事,不干事便不犯错,不犯错,老夫便寻不着下手的机会呀”,孙金鼎急得跺脚。
众心腹皆冥思苦想,唯一人笑而不答。
孙金鼎一瞅,乃是监察御史金堡,不觉用手拈着寥寥无几的几缕山羊须,笑道:“看来卫公已有应对之策,倒是老夫多虑了”。
如果说唐甄是关守箴的智囊的话,金堡便是孙金鼎的利剑。
此人今年三十五岁,字卫公,崇祯十三年进士。跟原广西巡抚瞿式耜关系不错,和瞿式耜、王夫之、蒙正发相交甚欢。瞿式耜被朱亨嘉诛杀后,他一度心灰意冷,出家做了和尚。
不过,终究六根不净,不忍见华夏沉沦,在寺庙内的柱子上题了首《满江红·大风泊黄巢矶下》:
激浪输风,偏绝分、乘风破浪。
滩声战、冰霜竞冷,雷霆失壮。
鹿角狼头休地险,龙蟠虎踞无天相。
问何人唤汝作黄巢?真还谤。
雨欲退,云不放。
海欲进,江不让。
早堆垝一笑,万机俱丧。
年长已忘行止计,病来莫算安危账。
是铁衣着尽着僧衣,堪相傍。
这首诗道尽了他当时的复杂感情,既有反清复明的豪迈;又有时运不济、无力回天的悲叹;还有遁入空门的无奈和不甘。
碰巧,内阁孙大学士是个信佛的,他早年犯罪流放于桂林,不料竟咸鱼翻身,遇到靖江王,做了从龙功臣!从此便信了佛,认为能有今天,全是菩萨保佑的。所以,经常去庙里烧香。好巧不巧地便烧到了金堡所在的那座庙,见到了庙内柱子上的那首词。
“咦?这词写得不错,是个有才情的!”
孙金鼎动了惜才之念,遂与金堡聊天,一聊,便为此人的博学惊叹不已,引为心腹。他知道光武帝喜欢填词赋诗,便将金堡的一些诗作献上。果然龙颜大悦,任为监察御史。
古代的读书人,最重知遇之思。金堡自此对孙金鼎感恩戴德,利用言官身份,替孙金鼎铲除了不少政敌,成了“孙党”的利剑,与原先的好友、“何党”的王夫之、蒙正发,泾渭分明,水火不容。
听孙金鼎说自己有了应对之策,金堡笑了。这两人相处得很默契,鼎镇着堡,堡护着鼎,这些年一直风雨同舟。
“阁老,依下官看,何公此番的出击方向不对。您勿须多虑,必然有惊无险!”
“哦,卫公细言之”。
“何公使人攻讦您,主攻的方向是‘贪腐’。可‘贪腐’于皇权何碍?圣上与高皇帝不同,常曰‘水至清则无鱼’,以您的圣眷,又岂会为了区区一些财帛,治您的罪?所以,必然有惊无险!”
“卫公,这么说老夫此次是高枕无忧喽?如此,便不理他们也罢”。
“阁老绝不可置之不理。圣上虽然无心治您的罪,可若听任攻击您的舆情汹汹,难免迫于压力,对您不利”。
“那老夫反击他们诬蔑?”
“这些人大多是言官,风闻奏事乃其本职,谈何诬蔑?且陈曾禹勾连范氏,把柄甚多,说他们全是造谣,圣上也不信啊!”
“那依卫公之见,老夫当如何反击?”
“阁老,何公攻击您‘贪腐’,此事圣上心里跟明镜似的,您无须辩白,只须反击他‘结党’便可。历代雄主不畏‘贪腐’,却怕‘结党’,您只须咬定何公攻击您,乃是出于私心,党同伐异,必能令圣上厌恶何公”。
“唉!那何老儿的文章写得甚好,圣上很喜欢他的文采,想拿下他,恐怕未必容易”,孙金鼎叹了口气,觉得把握不大。
金堡的目中忽然射出凶光,一闪即逝,笑呵呵地道:“您说他结党,圣上未必会信。可若是他们自己阵营中的人,说他结党呢?”
“他们自己阵营的人?汝是说??”,孙金鼎的嘴巴惊得老大。
金鼎的笑容更加灿烂,“下官昔年与王夫之、蒙正发皆为好友,深知二人脾性。蒙正发为人桀傲,耻居人下。纵然是好友,亦然。何公想方设法,荐王夫之为保定巡抚、封疆之臣,而蒙正发至今却仍是个小小的七品御史,心中必然不愤。下官愿去游说蒙正发,反戈一击!”
??
蒙正发,字圣功,湖北崇阳人。严格来说,并非“何党”,而是浙闽总督何腾蛟的旧部。何腾蛟与何吾驺皆是隆武帝旧部,他的政治观点自然有些偏向“何党”,仅此而已。
他科举功名不过一贡生,却爱舞刀弄枪。李自成打过来时,他募兵抵抗,被杀得大败,投奔何腾蛟的心腹章旷。章旷死后,又附何腾蛟。何腾蛟远在杭州,不在南京,他在政治上便一向支持何吾驺,算是何党的外围。
天很热,功名利禄之心更热!
一想到自己年轻不小了,却仍只是区区七品监察御史,那王夫之,年龄比自己还小,居然都已是二品大员了!心下惆怅。
其实他这官权力颇大!
大明都察院将全国分为十三个道,共一百一十个御史。各道设巡案御史一名,驻地方;监察御史若干名,驻督察院,由各道的掌道御史统管。掌道御史的品级依然是七品,相当于后世的部门经理而已。
可能是察觉道蒙正发官升慢了,有怨气。前段日子,何大学士发话了,想保举其为湖广道掌道御史。
掌道御史?呵呵,掌道御史!蒙正发出离愤怒了,搞来搞去,还是个七品官,何阁老端得好大方!
“老爷,广东道监察御史金堡给您下了拜贴”,他正发着牢骚,家仆忽报来了旧友。
“金堡?”
蒙正发眼一眯,“道不同不相为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