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两步,嬴荡走近那口鼎。
俯下身,他仔细去看鼎腹上的“雍”字,仿佛透过此字,就能看到秦人浴血奋发的几百年历史。
雍州鼎上是龙文,赤色。
赤,南方色也,从大从火。
光明耀眼,热力四射,它象征着太阳与火光。
那不正是大秦么?嬴荡想。
手轻轻抚上雍鼎,一丝清凉感瞬时充斥着全身。
走了。
他义无反顾地走向绳索。
两臂套入绳索中,最后的那一刻,甘茂还在劝谏。
可嬴荡又怎么会听。
纵使知道最后的结局,这鼎,也是非举不可。
嬴荡想的没错,孟贲举得起,他也举得起。
那鼎在他手中亦离地半尺。
再向前走一步吧,嬴荡。
你多走一步,大秦就能向前多走一步。
你走几步,大秦也就随着你走几步。
一,二。
可我也就只能走这两步了。
力尽失手,鼎坠于地,恰恰压在了嬴荡的右脚上。
咔嚓一声,在场人都听见了。
这是肋骨折断的声音。
下一秒,沉闷的胸膛涌上来热血,从口中直直地吐在了鼎上,吐在了那个“雍”字上面。
赤色,你不像大红那样鲜艳,因此,我用我的鲜血,将你染红了。
大秦,他们说你出身微贱,因此,我用我自己的生命,宣告了你得位之正。
如果我不幸死在了路上,那就是我的终点。
我认了。
但秦国不该这样。
总要有人接替我,继续走下去。
后来,嬴荡确实为秦争得了气运,可举鼎两步而殇,焉知不是奠定了秦二世而亡的国运。
没关系了,都没关系了。
我的使命完成了。
争去吧,杀去吧,斗去吧,此后再无我无关,我要去地下长眠,去陪我的爸爸和爷爷了。
到底是习武之人,若是换了旁人,恐怕要当场毙命了。
众人在甘茂的指挥下,手忙脚乱地把嬴荡扶回了公馆。
毕竟是在自己的地界出了事,周王室也难辞其咎,立刻找来医官给嬴荡医治。
但没用了,这是命数。
嬴荡气息微弱,这一摔,自己也是没有想到的。
身后之事怎么办呢?
自己才二十三岁,尚没有子嗣,王位又该传给谁?
从正午撑到了傍晚,这件事,嬴荡还是没有理出个头绪。
右脚血流不止,而且疼痛难忍。熬到后半夜,嬴荡向甘茂交代了遗命,便气绝身亡。
“传,传令……严君……寡人身后,王储更替……可兄终弟及,也可择贤而立……切勿内乱,一切交由严君处置……”
兄终弟及,也可择贤而立。
这也就是说,嬴疾可以拥立其他侄子,也就是嬴荡的弟弟们,也可以自己上位。
总之,嬴荡将最终解释权都留给了嬴疾。
这是无上的信任与托付。
一切都来得这么突然。
暴雨来了,噩耗也来了。
姬延闻讯也是大惊,生怕秦人迁怒找自己的麻烦,连忙准备美棺,亲往视验,哭吊尽礼。
第二天清晨,秦人冒雨奉丧而归。
山东六国知道这个消息,乐得合不拢嘴。古往今来逞能举鼎,结果把自己给玩死的,估计也只有秦国这个傻王了吧。几国幸灾乐祸,秦王这一死,国内必是一片大乱。
而所有扶丧回咸阳的秦人,除了有悲痛,内心也觉得有些憋屈和窝囊。
不错,这些情绪都属正常。
史有必然,也有偶然。
人谁无错,只是试错的成本有大有小。
上天若眷顾,则会给予挽救的机会。
但若不眷顾,那这就是条通往死亡的路。
雨一直下,从洛邑启程到归回咸阳,这场大雨一直都没停过。
甘茂派人快马回咸阳给嬴疾报信,自己则跟随灵柩慢行。
他根本不知道怎么面对嬴疾。
人家信任你,走之前说得好好的,让你好生看护国君,结果搞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甘茂现在是有嘴也说不清了。
倘若事后再追究原因,起码一个劝谏不力的罪名,甘茂是跑不了的。
【武王前往洛邑观赏九鼎,并提出要试试鼎的轻重,这就是广为人知的武王举鼎。】
【这鼎他也确实举起来了,但是代价很大,他也因此送了命。】
【一失便成千古恨,年少的那颗争强好胜的心害了自己,死的又那么憋屈,因此就给了后人一种错觉,误认为嬴荡就是个头脑简单的傻大个。】
【其实不然,我们从他的谥号就可以窥见,嬴荡的能力绝对不一般。】
【嬴荡,他的名字,不要往坏处想哈,这个荡,指的是荡平、踏平的意思,由此看,惠王一开始就对武王寄予了横扫六国的期望。】
【仅仅在他继位的这四年中,所做出的功绩就远非常人可比,如果没有举鼎这个意外,武王在位时间再长一些,那么他的成绩也准保不会差。】
【但历史不容假设,武王身死,其后国内便开始了王储之争,而我们这期视频的主角——嬴疾,作为位高权重的宗室首领,他又该如何应对这一局面?】
暴雨如注,再加上天语之音,真当是给嬴荡谱的一首好赞歌。
歌功颂德吗?
讽刺挖苦吗?
当消息还没有送到咸阳之时,嬴疾已经听见了天语上所说的话。
他不信。
他反复询问身边的人,问自己的儿子,问府里不识字的下人,问大臣,问司马错。
可大家听到的都一样。
两个时辰后,当一匹快马驰骋进咸阳城门,当斥兵跌倒在嬴疾的府门前,当他看到那名斥兵脸上的悲情,他便知道了。
尽管还是不敢相信,但他知道了。
真的,一切都是真的。
“左相遣属下先行报信,灵柩回咸阳之时,左相还有话对严君交代。”
嬴疾说不出话来。
胸口一紧,自己也差点晕倒在地。
但理智告诉他,这个时候自己不能倒下。
秦国,只剩下他了。
“牵马来!进宫!”
“父亲,雨这么大,您……您现在进宫去找谁啊?”
雨水浇透了嬴疾的身体,他不顾儿子的劝阻,毅然迈步出了家门。
“太后。”
大雨让嬴疾睁不开双眼,他没回头看儿子,扔下两个字便匆匆而去。
老天,这若是你对我嬴疾的考验的话。
那你,未免也太心狠了。
【敲黑板】
1.甘茂不知道跟没跟着武王一起去周都。也有说是武王率兵和嬴疾汇合,他俩一起去的洛邑,甘茂留守在咸阳。
2.武王最后的遗言,是本人瞎编的,这是为了突出嬴疾此时的地位。武王应该没有指定明确的继承人,否则也不会出现之后混乱的王位之争。而季君之乱之所以爆发,很有可能就是因为昭王“得位不正”,即所谓的没有明确继位的诏书。司马迁在《史记》中也只说“立异母弟”,到底是武王立的,还是之后的朝臣拥立的,这是一个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