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观决定方法论,姬昊就是促使他做出选择的不朽意念。
在嬴政充实又丰富的一生中,他的三个最有代表性的老师,只有姬昊,可以称得上是真正传道授业解惑的师者。
也是唯一一个,一声先生,一生先生的人。
功成身退,既是天道,也是谋生之道。
只是吕不韦和李斯不会懂。
或许是他们太迷恋权力,或许是他们太爱慕虚名,或许是政堂离不开他们,又或许是他们离不开政堂。
成于斯,也一度毁于斯。
似乎又扯远了。
在吕不韦悄咪咪从赵姬身上收回自己的目光时,嬴政先淡淡地转了视线。
二人离得很近,嬴政甚至能感觉到吕不韦有些怄气,他略微沉着脸,尽可能的不让在场的有心之人察觉到自己的表情变化。
但又如何瞒得了嬴政。
皱着的眉头,紧闭的嘴唇,烦躁的目光,还有因年龄增长而生出的眼纹,这些都暴露了吕不韦。
不过还好,大家都在听老郎中讲话,除了嬴政,还真没有人顾得上去注意吕不韦。
而嬴政的瞥见才是最无关紧要的,而原因也很简单,他早已经对吕不韦知根知底了。
老郎中慢慢悠悠、絮絮叨叨地把话讲完,话音落下,只有一片沉默。
他从医者的角度出发,对嬴政的出生年月日进行了较为科学的分析,这是既算得上权威又中肯的言论,令存有心机者大失所望。
“老者毕竟年迈,可保所述之言句句为实乎?足下是相邦从赵请来,焉知不是相邦……”
哦,怀疑吕不韦已经提前买通这仨人了。
想来也是,平民小老百姓多容易收买,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没有文化,为了生计可以破坏原则,甚至不知道原则为何物,反正不能当饭吃。随便许给他们一些金银财宝或者其他利益物品,他们就能立刻倒向你,替你效力。
曾经为了达到自己的预期目的,吕不韦确实撒出去了很多钱,试图让他们为自己办事。
有成功的,当然也有失败的。
他有的是钱,可这个世界上也有许多是用钱买不到的东西,例如义气、原则、诚信、良心。
他的良心告诉他,不能拿自己高高在上的权力去威胁这三位老人,以此达到自己的政治效果。
说实在话,这仨老人是吕不韦派手下人去请的,他没有给手下人传达过什么密令,也没有让手下人送去一些虚假的“慰问品”。事实上,在今晚之前,吕不韦并没有与这三个老人见过面。
所以这样诬陷吕不韦实属太冤枉了。
他挑眉,依然是一副淡淡的笑容,分明是有些欠揍的样子。
“这样揣测不韦,我可不敢当啊。”吕不韦笑着看了一眼说话的人,又瞥向宗室的中年才干,驷车庶长嬴傒,“诸位明察,这三位老者是为证王上身份而请来,就在他们进来之前,我与此三人尚未谋面,又何谈此说。”
虽然依旧笑着,但吕不韦的语气已经明显没有那么和善了。
“医者坐堂行医,不求闻达,但求为民。俗话说,天道重医道,医道需仁道,仁道依人道。小老儿虽然身资窘迫,但也非诸位大官人讲的那样无底线无原则。相邦说的对,在这之前,我们从未见过,他也没有说过要许给我们什么。”
宗室的几个纨绔之人不以为然,但终究没什么话说。
“现在事情已经非常清楚,”一直没有吭声的华阳站起身走了下来,见状赵姬也跟在她后面,“王上的身世不需要再有质疑,那些传闻一传十十传百,大多都是见风使舵毫无依据,现在,你等还有什么话要说?”
嬴傒扫了一眼两旁站着的人,他作为掌管宗族事务的第一人,接下来要为这些刁难且有点看不惯吕不韦的人擦屁股。
“既然传言的真假已明,我等王室人员理应与王上一道,制止谣言,也同时要向相邦道歉,多有得罪了。 ”
接着,顺着嬴傒的话,大家极不情愿地微微作态。
受不起啊,吕不韦挺惶恐的,着急忙慌地虚扶起身边的诸位,然后也向他们行礼。
“大家同朝为臣,说什么这样客气的话,都是为了王上嘛。”
要不是活泛健谈的吕不韦在缓解气氛,那么场面又要一度尴尬了。
因为压根没什么人搭理吕不韦。
……
不过这总比令人误会好得多。
最后,在华阳总结发言后,这次关于嬴姓内部的洗白会到此结束。
嬴政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抽离感,吕不韦亦然。
送走了华阳和赵姬,王室宗族依次退场,只留嬴政与吕不韦。
烦心事没了,心情一下子好了很多,二人相视,淡然一笑。
笑了么?好像并没有,但他们知道双方都笑了。
“仲父,今晚的夜色很美啊。”
站在门口,嬴政抬头随意一望,看到了一轮圆月。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庭院中有一口四方的小鱼池,依托着斑驳的树影,再映着月光,倒真如后世诗人张若虚所描绘的那样了。
“其实,每晚的月夜都是如此,只是王上日理万机,很少顾得抬头去看它而已。”
你应该停下来犒赏犒赏自己,去养养心,看看花,欣赏欣赏这美丽的月景。
然后,调整心情再出发。
不,你知道我是怎么做的吗?
熬着。
硬生生地,熬着。
“寡人听说应侯为相的时候经常喜欢独自一人席地坐在相府庭院的阶梯上,或许在无数个这样繁星当空的夜晚,他都会看到与今日一样的月景。”
“斗转星移,斯人已逝,唯其明月,永照世人。”
吕不韦想起了陈弘言。
他们俩又好几年没见了,这些年书信也渐少,不知不觉中,从前那两个莫逆之交的青年人越来越远了。
当你最好的朋友爬到了一个你终生无法企及的高度以后,那所谓的朋友深交,变质只是早晚的事。
社会资源、人际关系、见识视野差距变大,你的苦闷他无法理解,他的彷徨你觉得无足挂齿。
慢慢地,再没有了从前相谈甚欢的同理心。
两个人无话可说,只能叙旧,直到过去被反复咀嚼,淡然无味,悲欢离合,又碍于情面,只能维持着表面的客套。
这只是大多数,而不能代表全部。
所以,不管是任何一种关系,在某一方面,至少要能处于同一种高度,只有对等,才能平等。
否则,这种关系就会多了一个牵绊物,迁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