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姬越说越激动,她的泪水伴随着言语一起,也勾起了嬴政少时痛苦的回忆。
二人独自留在赵国的那几年,虽然有赵老爷子的庇佑,但还是东躲西藏,而且整天遭人嘲笑、唾骂、欺负,连最基本的安全保障都没有,更不用谈其他。
也难怪赵姬怨恨吕不韦。
“后来,我当了王后,之后又是太后。想不到吧,吕不韦对我的态度也变了,他恭敬得让我觉得完全是变了一个人。权力真好,后来我就开始明里暗里找他过来,我知道,以我的身份,我说什么他都不能拒绝。我就是想通过这样的方式把他牢牢铐在这里,让他也尝尝整天担惊受怕,焦虑着东窗事发的日子。”
“有爱才会有恨。”听完,嬴政说。
“是吗?”赵姬笑着用手擦了擦脸颊上的泪,“可能是吧。他死了正好,我不会怜惜的。”
嬴政不知道还应该再说些什么,他的直觉告诉他,赵姬的精神状态并不怎么好,看着像是在恍惚中胡言乱语。
“他不应该成为你我的仇人,不应该。”很久,嬴政轻轻开口,“时间不早了,您早点休息吧。”
起身告辞,到了门外,嬴政站定,随便捞了一个赵姬宫里的小丫鬟问她的情况。
“太后这阵子经常一个人坐着,一坐就是一整天,也不怎么说话,不怎么爱理人。”
“饮食怎样?”
丫鬟抿嘴摇了摇头。
“寡人不管,太后的身体要是出了什么状况,寡人唯你们是问。”
除了给底下的人施压,嬴政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这样一来,心里更加堵得慌。他一个人游走在漫长的宫道上,后面赵高拿着他不穿的披风在小心翼翼地跟着,就这样一直到了子时。
回自己休憩的地方勉强躺下,可还是毫无困意,他一个人平躺在床榻上,在无尽的黑夜中发呆。
眼睛睁得时间长了就难免不由自主地合上,半梦半醒中,嬴政见到了吕不韦。
“熬着熬着,夜就不是夜了。”
“那是什么?”
“黎明啊。”
“你回来了?还是压根没走?”吕不韦温存的笑又出现在嬴政面前,让他有些恍然。
“还不能走,有些事情没有做完。”
“要交代什么,你说。”
“《吕氏春秋》,真的,你好好考虑一下,不要因为我个人的失误就不采用它,或许在未来的某天,它会有大作用。”
“好,寡人……我会的。”
“其实有些话还没有和李斯说完,他是一个不错的好青年,至少现在我看不出他有什么问题,只是野心啊,谁都有,说实话我也有,但具体怎么做,那就要看你了,总要有一个能镇得住他的人不是。”
“那你呢?是我父王才镇得住你么?”
吕不韦诧异着咧嘴一笑,笑得有些俏皮,还有些可爱。
“你们老嬴家人的话,我都听。”
“可这次,我的话你没有听。”
“你真的那么想留住我么?”吕不韦双手撑在桌子上,他不再笑,抬眸直勾勾地看着嬴政,像是在灵魂拷问。
“你在质疑我?”
“没有。”吕不韦老实摇头。
“好,我来告诉你,虽然所有人都知道我们两个政见不同,但这只是内部矛盾,而且我觉得这样挺好的。一个政权里面就是要有不同的声音,哪怕这个声音是和我反着来的。”
“你能这样想我就放心了,看来真不能再把你当成个小孩,你已经完完全全可以独当一面了。”
“所以你就要走?”嬴政此刻像一个充满怨气的少年,他没什么表情,只是直直地对吕不韦发问。
“这和我走不走有什么关系?”吕不韦气笑了,他散漫地坐了下来,“这本来就是你们老嬴家留给你的祖业,再苦再难也只能你一个人扛着,不要妄想去依赖别人,别人都不可靠。”
“你一口一个老嬴家,那你老实告诉我,我真和你没关系?”
“你,”吕不韦有些急眼了,他表现得颇为不自在,“你再问得这么无厘头,我就走了啊。”
“你慌什么。”嬴政的话淡淡的,让人听不出是什么意思,或许只是问问,确实没什么意思。
“你哪看出来我慌了?”吕不韦没好气地反问,不自知地掉进了嬴政的坑里,“这事不早就说明白了么,我再怎么有胆量,也没脸干那无耻的勾当。”
突然,嬴政想到了什么,他莫名一笑,开始调趣地和吕不韦拌着嘴。
“你怎么没那胆量,说这话我可不信,说不定你心里还真想过。”
“那你有想过要杀我么?”
嬴政的笑僵在脸上,剧情反转得太厉害,吕不韦一句话就让他从主动变为了被动。
“杀你还要背着遭人议论的骂名,我存那心思干什么。”他的眼神躲闪,说话也没有了什么底气。
“现在讨论这事压根没有任何意义,只会破坏咱俩之前的感情。”气氛有些尴尬,吕不韦呵呵一笑,转口说了些别的,“其实我挺后悔的。”
“后悔什么?”
“后悔为你们老嬴家打工啊,我要是还继续做生意,高低还能是个老板。唉,你别看咱们处的环境这么优渥,其实它本质就只是一份工作而已。你却高看它,你就越会对它失望。当你不在乎的时候,它也还能保你衣食无忧。”
“我跟你可不一样,我是王。”
“我又没说咱俩一样,”吕不韦啧了一声,继续发表着自己的感慨,“但那时候年轻,不喜欢顺时安命,有理想有抱负,也有冲劲儿,就一股脑冲进了这个牢笼里。进来之后才发现这其实就是一个围城,条条框框的,除了想逃离还是想逃离。可人无再少年啊,在宦海里沉沉浮浮这么多年,激情早没了,没了冲劲儿,只想去寻求稳定。能平安身退最好,像我这样的就有点倒霉了,站得高就摔得惨。所以啊,还是不能把自己看得太重,也不能把别人看得太重。”
“这么长的一段话,你是不是应该对李斯说。”
吕不韦眨了眨眼,有些语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