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西灵洲,永夜圣域。
漆黑天穹覆盖方圆千里,平原之上有荒凉孤山拔地而起。无草无木,却有青色流纹明暗闪灭,犹如山顶分叉流淌下的无数条溪流。
山外仍是棕黑色坚实如铁的焦土,偶有参天古树拔地而起,枝叶繁茂就如陈列在平原上的巨人卫士。宽达数百里的环形旷野中,零散建筑静默伫立,不见光芒。
只有在更远处的四个方向上,靠近夜幕边缘的四座大城才亮起了繁盛的灯火。身为圣域四城的居民,即使在外界高阶修士眼中也是令人艳羡的存在。优渥的灵气环境中,凡人要入炼气易如反掌,筑基后更有宽敞至极的通天之途!
虽然只是御虚门的“外门”一般的存在,永夜四城中依然筑基遍地,先天常闻,更有数位金丹坐镇。任何一城放到外界,都不逊于威名赫赫的上品宗门!
然而,即使是城中的先天修士,甚至是部分年轻的金丹,也从未看到过永夜圣域的“白天”。在世代炼气筑基的普通人家,更是从爷爷的爷爷之前,就长住于永远的夜晚之中。只知道五百多年前,星渊圣君证道元婴以来就是如此,仿佛天经地义,理所应当。
由于距离和地表弧度,即使是在这些城市的城墙上,向中央望去,也只能看到极远处山峰的上半部分。而在山顶正上方,山峰表面的光芒无法触及的晦暗天穹之上,却像是笼罩着一团更加漆黑的云雾。哪怕只是注视,都让人心生敬畏。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那是星渊圣君的居所,无人可见的圣殿。就算是御虚门金丹,也极少有谒见的机会。
而在今天,却有一道银白流光自天幕之间直穿而入,更毫不停顿,划过流星般耀眼的轨迹,湮没进那片深沉的虚无。
知情者都明白,那意味着星渊圣君以外的最高权限。包括三位副门主,九大重要部门的首席,以及某个无职司的金丹修士。
而这道银色的光芒,又显然确定了那人的身份。是那个最为特立独行的金丹,也是全宗唯一的……
星渊圣君的心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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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光散去,浮空的坡道长阶上,长发男子飘然落地。
上方是星辰零落,天穹幽蓝。下方是无光晦暗,渊深如海。没有明显的分界。白玉般的长阶尽头是一座庄严的大殿,四排巨柱延伸向大殿内部,却不存在穹顶,就像是一座单纯的殿堂骨架。
长发男子戴褐色斗笠,一身灰白布衣长裤,背负行囊腰佩长剑。无论怎么看,都只是个普通的旅行者。但他却在这玄奥的星空下缓步向前,踏上九十九级台阶后,间隔二十四排巨柱,与大殿尽头漆黑御座上的黑衣男子对上了视线。
像是身披黑衣,其实却是翻滚涌动掩盖身形、宛如活物的漆黑光影。没有人能够看透,没有人能够触碰。
那个男子面部线条柔和,如同某个富裕家族的少公子般温文尔雅。只有瞳仁是一片纯粹的黑暗,就像镶嵌上去的黑色水晶。
黑衣男子眼睑轻抬,缓缓开口,与面容同样柔和的声音回荡在空旷大殿之中:
“轻歌,你来了。好久不见。”
名为燕轻歌的斗笠男子在殿中的哑光地砖上站定,与星渊圣君遥遥相望。没有半句闲话,径直开口道:
“云阳宗之事,我已经找到了些许线索。”
星渊圣君点了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燕轻歌道:“十日之前的天道之怒,确实将云阳宗彻底夷为平地,就和你察觉到的一样。在我到达那边之前,已经有附近修士进行了试探性调查,除了询问目击者,就是开挖泥土。我隐藏身份接近他们,可以初步认定,这些人都一无所获。”
“我暗中探访附近村镇,得知天怒降临之前,云阳宗曾有异动,先是开启护山大阵,后是十余先天外出探查。然而原本身处其中的云阳宗修士无人生还,也就没有了调查的突破口。”
“直到三日后,飞云观和银羽剑派的金丹到来,我才发现了些端倪。”
“因为现场没有更多痕迹可寻,他们和最早时的修士们一样,不约而同地继续开挖地下。之前的修士们已挖出许多大坑,触及大片岩石层。而这几位金丹两天的成果,也只不过是又掏出许多百丈巨坑,仍然毫无异状。”
“期间另有数名金丹前来,最终得出的一致结论,就是地下没有任何线索,云阳宗的所有痕迹都在那一刻被完全抹去了。事实上,我原本也只能这么认为,只不过在混迹于低阶修士之间的时候,发现了些不同寻常之处。”
燕轻歌娓娓道来,似乎太过详尽。但星渊圣君没有打断,一言不发地望着他,静静倾听。短暂停顿后,燕轻歌继续道:
“有炼气修士生病了。”
“说疾病也未必,更像是过度疲惫后的症状,你可能已经不记得了。然而一两个修士出问题不奇怪,有一队修士一共六人,同时出现了这种情况,接着决定提前离去。”
“这不正常。来这里的低阶修士大都来自附近小门派,或者是散修,想要撞上个通天机缘。这六人的离开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除了我。”
“我接近他们,旁敲侧击地问出了他们前几天的行动路线。针对性寻找,最后在堆积于云阳宗边缘的土山里,发现了一小片较为特殊的泥土。”
说到这里,燕轻歌伸出手掌,掌中浮现一团透明光球,其中漂浮着棕褐色的细碎泥土,轻盈如尘埃。星渊圣君凝视片刻,沉吟道:
“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燕轻歌忽然笑了笑,左手同样伸出,掌中有另一片光球与泥土:
“段,我知道你很久没有接触过外界的泥土了,所以我又带了一些正常的样本回来。你可以感知一下,两者有何不同。”
被直呼姓氏的星渊圣君没有生气,神念一扫,目光便是一动,随即抬手将两个光球召至身前。神色凝重,一指点出,便有无尽幽蓝光辉从星空降下。
光球破碎,两堆泥土犹如蒸发般同时化作轻烟,继而在肉眼中消失。却是被分解成了细微至极的颗粒,在光芒的缓慢移动中逐一检视,详细分析。
星渊圣君闭目钻研了一炷香时间,光芒才终于散去,无瞳孔的双眼望向燕轻歌,沉声道:
“这堆特殊的泥土中,存在着某种……不稳定的能量。似乎是从我所能观测到的最小尺度还要细小的微观层面产生的,持续向外投射对生物有害的能量。与正常的灵气不同,更接近于‘热量’这种存在……”
星渊圣君话锋一转:“这就是你说的线索?你曾经见过类似性质的物体?”
燕轻歌摇头道:“没有,但我相信,它不是孤立存在的。”
“理由?”
“泥土里的这种能量,处于持续的衰弱之中。”燕轻歌道,“根据这几天来我的感知与推测,它极可能在百年之内就削减到我无法探知的程度。我认为这不是巧合。可以推断,它与天剑门无关,是云阳宗存在的这几百年间被埋下的。”
“你认为这与天道之怒有关?”
燕轻歌仍然摇头:“不一定。但这是一个突破口。如果我在哪个地方找到了同样类型的能量,那么,无疑就代表着它与云阳宗存在着某种关联。”
星渊圣君缓慢点着头,单手手背托着俊秀的下颌,忽然道:“你准备从哪里入手?”
燕轻歌道:“矿石。这世上存在着无数种矿石,其中大多灵气稀薄,不能被修士利用。不过也总有矿物被某些修士甚至凡人发现新的用途,我认为,这种与灵气法力截然不同的能量,很可能就来源于某种矿石。”
“你需要多久?”星渊圣君问道。
“若是在苍西灵洲能找到,最多十年吧。如果不能,那就没有上限。不过云阳宗门人并未彻底死绝,驻外的弟子长老也掌握着一定的信息,再加上对飞云观和银羽剑派的排查……顺利的话,三年内就有结果。”
星渊圣君又一次陷入沉默,漆黑的瞳仁凝视御座下纯黑的地面。天穹上星辰肃穆,如同凝固的冰面,从燕轻歌出现起就不曾有星光闪动。
忽然间,一粒微不足道的星尘悄然暗下,然后亮起。
“段,你的心乱了。”
燕轻歌又一次叫了他的姓氏。星渊圣君望着燕轻歌,仿佛永远不食人间烟火的高贵脸庞上,居然勾勒出了一丝苦笑:
“不管这次能否有结果……答应我,这次之后,就去圣宗好吗?”
竟似有些哀求的语气。
“你也七百岁了啊。”星渊圣君默默合上了双眼,补充了一句。
燕轻歌平静道:“我也可以在御虚门凝婴。”
星渊圣君猛然睁眼,声音竟也带上了些严厉:“但是只有圣宗才有通往化神的法门!只有在圣宗元婴冲击化神之时,他们的始祖才会从星海彼端传回神念,教导真正的化神之法!”
星渊圣君居然像个凡人一样毫无形象地抓住头发,露出极其苦恼的神情:“更何况我还年轻,即使这次一无所获,我还有几千年时间去等待下一个机缘,下一次意外。你已经等不起了,最多百年,你就会开始衰老,彻底绝了凝婴的希望!”
燕轻歌云淡风轻地笑了笑:“不成化神,皆为虚妄。不正是你成元婴后告诉我的吗?整个东方大陆秩序与规则的诡异无理,不正是我们一同分析推演出来的吗?”
星渊圣君无可奈何道:“是啊,圣宗有问题,他们的化神始祖有阴谋。所以最好的方式,就是找到天道的漏洞,或者从未示人的隐藏规则,以此成就化神……”
燕轻歌接道:“但你现在没有这个信心了。”
星渊圣君没有否认:“等你凝婴后百年,就会发现眼前的路是如此遥远。即使体悟的只是天道的一鳞半爪,也犹如凡人看元婴般高不可攀。化神,那就是伫立在漫漫长路尽头的天堑。无论是否有阴谋,都已经是这世上的修士,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的梦想。”
“……也许你是对的。”
燕轻歌压下斗笠,将面部笼罩进檐下的阴影。然后转身,不再步行下台阶,直接化作流光冲出大殿。
孤寂星空下划过一道银白光辉,同时回荡起了平静淡漠,却坚定至极的声音:
“可是,谁知道呢?”
“也许这一次,我能够找到这次天道异动的根源,探明天道的本质,然后带回……”
“绕过圣宗的化神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