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华城外，西南丘陵。
起伏山丘之间，水秀山清，人迹罕至。是凡俗之人郊游踏青的首选，同时也有许多家族圈山为园，作为祖坟所在。
碧光横空而来，在一处不起眼的小山上落下，显露出绿衣紫裙的少女身形。无数坟头墓碑顺山势而下，墓园的围墙之外是茂密竹林，在风中摇曳作响。
山腰的祖坟入口处，守陵人从小屋里探头出来，想了想又缩了回去。陌生的筑基修士，终究还是不惹为妙。
叶漓顺着主道石阶，徒步向山顶而去。那里是叶家历代家主的陵寝，远远望去，可以看到一排八座高大的石碑，以及相匹配的庄严底座。隐约还有香火袅袅，白幡飘扬。
她一眼就看到了左侧最后一座石碑上，一横一竖两行大字：
叶家第八代家主。
叶惊海之墓。
其实叶漓知道，按林河的说法，这个宇宙中不存在什么地下有灵，转世轮回。魂飞魄散便是无可挽回，就算这个宇宙大概存在的“炼虚”“合道”等大能，最多也只能再创造一个相同的生命体，而非复活本体。
叶惊海死了。
他不会知道叶漓回来看他，不会知道女儿如今过得很好，更不可能想象到女儿如今所触碰到的辽阔世界。无论叶漓最终报仇与否，他都无从得知。
叶漓一步步走到最高的平台上，首先经过叶家首代家主的墓碑，向左，便依次是第二、第四、第六、第八，来到叶惊海的墓前。
走到这里，叶漓才发现其余家主的碑底，都用小字铭刻着他们的生平，有些是第一人称，有些是第三人称。只有叶惊海的墓碑上，“墓”字之下，一无所有。
大概是因为，他们不知道该刻什么吧。叶漓想。
客观来说，在继任最初，叶惊海是非常优秀的家主。带领叶家走出困境，蓬勃发展，更是为了叶家断绝了自己的仙途。任何人都无法否认他前二十年的付出，以及给族人带来的辉煌。
然后，随着时间流逝，他变了。
也许是那些旁系族人自私自利的做法让他失望了，又或者是因为孩子们渐渐长大，叶惊海心中的情感渐渐集中在子女身上。甚至是……
他后悔了。
后悔为叶家付出了一切。
所以到了最后，叶惊海将整个叶家绑上自己的战车时，竟然没有丝毫的怜悯。遗书中仅考虑了长房成员，将叶家其余人彻底抛弃。从这件事上来说，他又成了叶家八代以来最不合格的家主。
可能有些叶家人怀疑尹家公告的真实性，却不敢违逆，就只好在墓碑上留白。如果他们都知道了真相，大概……会集体唾骂这个曾经的家主吧？
不，不会。叶漓忽然想起。因为她回来了，他们不敢。
她不想杀叶和光。因为从其余叶家人的角度，叶和光反而是拯救者，将损失控制在了最小，避免整个家族陪着疯狂的家主步入毁灭。
她知道这很奇怪。换做是她曾经看过听过的奇闻故事、传奇话本的主角，必定会将这个罪恶的背叛者挫骨扬灰，然后踏灭尹家，极端的甚至直接屠城灭族。
可是叶漓不想这么做。也许有些妇人之仁……不过她本来就是个十五岁的女孩不是吗？她这样安慰自己。
怀抱着复杂的心情，叶漓站在父亲的墓前，却仿佛面对着陌生人一样手足无措。她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该说什么，短暂思考后，双膝一弯，身子伏下。
咚，咚，咚。
在白色地砖上磕头三次。
就像是很久以前，父亲带她来祭拜的时候，在母亲和爷爷的墓前做的那样。
她已经不记得当时的心情了。叶漓只知道现在，心里没有任何感触，因为毫无意义。就和坟墓本身一样，只是个庄严而古老的仪式。
她重新抬头，正看到碑底那片突兀的空白。忽然动念，想要在碑上刻下父亲的墓志铭。
心血来潮竟如野火燎原，叶漓睁大眼睛，膝行几步，双手就触到了石碑。她急不可耐地伸指点了上去，坚石如雪面般化开，指尖颤抖着，仿佛就要洋洋洒洒写遍叶惊海的一生传奇！
许久。
叶漓发现自己什么也写不出来。
她记忆中的叶惊海永远只有一个模样，是个温柔的中年男人，那是愿意为儿女付出一切的父亲。
父亲当然也有自己的童年，可她不知道；在叶正源口中，父亲也曾有过远大的理想，可她同样不曾知晓；甚至于父亲如何与母亲相识成婚，她也一直没有想起要问。
叶漓这时候才恐惧地意识到，自己心中的父亲竟是一个单薄如纸的符号！
她急急忙忙地翻找记忆，将曾经听过的一切统合起来，重新构建出叶惊海的生平——
身为次子，十六岁离家历练，闯荡远方。在没有上品宗门镇压的无主之地，宗派林立，盗匪横行，更有开启灵智的精怪妖魔肆虐无忌。
那是危险与机遇并存的地方。叶惊海以炼气修为在那里活了下来，无数次险死还生，又结识了一些朋友。
混迹八年之后，叶惊海收到家中传来的口信，毅然踏上归途，在叶家筑基。又两年成婚，次年生子，再十一年之后，叶漓出生。接着就是叶漓亲身经历的温柔岁月，以及突如其来的终结。
叶惊海人生的前半段，虽然叶漓不了解，叶和光、叶正源等人却是知道的。至于那远方的八年时间，若是主动去找，也仍然可能找到一两个父亲的朋友可供询问。
有机会补全。
叶漓却仍是畏惧。
她害怕知道更多。苍西灵洲最西边，狭海之畔的辽阔土地，又被人们称作“罪恶之地”。好人不会待在那里，更难以活下去。在那个被秩序遗弃的角落，黑吃黑是永远的主流。
用林河的话说，那就是揭去了所有伪装，没有外敌、劫数等外力干涉的资源流修仙世界，最典型的模样。
联想到父亲最后的计划，叶漓不得不承认，从更广阔的意义上说，她的父亲……
不是个好人。
叶漓感觉全身都失去了力气，双手垂下，脑袋叩上石碑，前额传来冰凉的触感。就像很久以前，自己房间的屋檐下滴落的雨水。
她想起小时候父亲温暖的臂弯，想起踏入炼气的那天，父亲带她在原野上御风飞驰，感受到这个世界的辽阔无垠。
她想起夏日的纱帐，冬日的火炉，想起木柴中迸溅的火星与堆积的灰烬，想起火光中照亮的父亲明暗分明的脸。
她还记得自己曾经试过给父亲织一件毛衣，却织不出袖子，最后只好拆开来当做一条粗糙的围巾。父亲戴了一个冬天，然后就不知道去了哪里。
还有那萤火如星的夏夜，父亲带着她坐在湿润的山坡草地上，讲历史，讲传奇，却从未讲述有关他自身的过往。
……
记忆中无数父亲存在的画面，仍然鲜活，依旧明亮，正像是此刻逐渐偏移的和煦日光。不知不觉，少女已是泪流满面。
无论如何，那都是她的父亲啊。
与善恶无关，与世界无涉。是她童年的锚点，也是十四岁前的记忆中，独一无二、至关重要的存在。
泪水滴落，白色石砖上像是晕开了点点浅墨。
叶漓忽然什么也不想知道了。不想再问，不想再深究。她只是明白了，叶惊海在他近五十年的人生中，先是为自己，再是为叶家，最后是为了他的儿女……
已经，竭尽了全力。
在残酷的世界中挣扎，由始至终都没有放弃。即使是在满盘皆输夺路逃亡之际，也依旧平静地微笑着，拂去女儿眼角的泪水。
这样的男人，这样的父亲啊……
在他的长眠之地，泣不成声的少女扶着墓碑，肩膀颤抖，长发垂下掩去面庞。
“你很努力了哦。”
她轻声呢喃着。
将叶惊海的一生，用这六字概括。这是叶漓所能想到的，最严谨，又最温柔的评价。
秋风渐起，寂寥无声。
祖坟入口的守陵人仿佛听到风中飘来的嘤咛泣诉，皱着眉头，却仍然不敢上去。
但守陵人随即看到，天边飞来华光数十，似缓实急，如流星雨般落在陵园之中。二十余道分落陵园四周，形成隐约的包围圈。当先一道竟是直接落在了初代家主的墓前，显露出衣着华贵，气势滔天的人影。
叶漓转过头去，缓缓起身。发型散乱，泪光未黯。
少女与对面的壮年男子对视。
一方是镇压昆华城百年，老牌先天强者，尹家家主，尹天语。
一方是落魄叶家的前任家主之女，年仅十五，筑基不久的叶漓。
形成包围的二十四名筑基修士都知道，强弱悬殊。
叶漓也明白，强弱悬殊。所以她笑了笑，轻声道：
“谢谢啊。”
“谢谢你给了我……杀你的理由。”